多年未見,兄弟兩有說不完的話。嘯天也問。「這些年你怎麼樣?」
嘯天突然出現在面前,靈兒有了消息,雖然不是好消息,嘯林此刻心里也亂得一塌糊涂,讓他常常以為是自己思念過度出現的幻覺?平靜下情緒,嘯林許久才回答,聲音帶著疲憊。
「我在北平得知爺爺、二叔、大伯遇難的消息,身體一瞬間冷到了極點,為了報仇,我離開學校參了軍。九一八後東北軍撤出關內被派往山西,在山西的戰斗中有些成績。又因我學歷較高,旅長把我送到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學習,畢業後回到部隊,一直到現在。」
嘯林的講述讓嘯天心里也有些發酸,家里的變故不單單影響了自己,也影響了其他人的命運。嘯天拍下哥哥的肩膀。「參軍後你一直沒回去嗎?」
「沒有,在武漢軍校我踫到名同學,同學告訴我,我離開後不久,一伙人闖進學校找我,我想可能與二叔被害有關,所以一直沒回臥龍寨。」嘯林忽然猛地甩了甩頭。「不說這些了,活下來,找機會回去查明真相,說說你,真的要在這堅守二十四小時?」
嘯天點下頭。「這是軍統戴處長親自下的命令。」
嘯林走到窗前四處觀望。「上次你被捕是怎麼回事?」
嘯天笑了。「上次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湊巧出現,廖起凡可能還要懷疑,那是我誘捕內奸的圈套。」
嘯林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有嘯天沒事就好。嘯林指著陣地的工事。「你布置的?」
嘯天汕汕回答。「這些我並不擅長,只是勉為其難。」
嘯林也笑了。「看出來了,兵力分散,雖然武器精良,卻不能妥善利用。」
「你的意思是?」
嘯林甩下手。「這里你負責,我只給你提點意見︰你只有三百多人,卻分散在三處陣地,你覺得你的陣地經受住日軍的攻擊?」
龍嘯天啞然失笑。「我說過,我並不擅長陣地戰。你來了,這方面你擅長,幫幫我。」
嘯林也不謙讓。「很簡單,這種鋼筋混泥土的建築結構對你相當有利。把兵力收縮回來集中,外圍以大廈為中心向前延伸十米。大廈里,利用大廈做制高點,逐層布置火力,組成立體防御系統,這樣,兵力不但不分散,而且可以充分利用火力。」
嘯天樂了。「不愧是作戰部隊出來的,但有個問題,如果日軍出動飛機、重炮怎麼辦?遭到轟炸我們只能等死了,大廈會被夷為平地。」
嘯林也笑了。「大可不必膽心,日軍決不敢用飛機重炮。」他手指著租界。「金城銀行臨近英租界,日軍不敢用海軍炮火,陸軍也只能用加農炮或迫擊炮攻擊。他們怕炮彈落入公共租界內,日本此時尚不願意同歐美開戰,也不敢像在上海其他地方那樣使用芥子毒氣,因為這將把日軍使用化學武器暴露在全世界面前……」
嘯林沒說下去,這涉及到政治問題,他知道嘯天不感興趣,只是對他微笑。嘯天此時才明白,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臉上浮現出贊賞,自言自語。「我是想不到?」
嘯天出去重新布防,嘯林還在提醒。「記得把現有工事炸毀,不要被日軍所利用。」
嘯天對他揚下手。「知道了。」
田原師團師部里,師團長田原太郎接到偵察小隊全軍覆滅的報告後,把上海市區地圖在桌上展開,目光停在了金城銀行。
金城銀行臨近租界,周圍是重要商業區。國民黨軍把這里選做固守位置,無疑給他出個大難題。
略做思考,田原對身邊的副官道︰「命令加騰中隊,同時對金城大廈兩翼作試探性攻擊,務必探明大廈內火力部署,及時向我匯報。」
「是!將軍。」副官轉身而去。
硝煙彌漫的金城大廈陣地里,嘯林看著對面遺棄的完好工事,對嘯天在咆哮︰「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在用士兵的生命開玩笑,你是犯罪!謀殺!是劊子手!」
嘯天開始還面帶微笑听著,他想給嘯林個驚喜,當嘯林喊出劊子手三字時,他臉色驟然突變,面色開始陰沉,這是他不願揭開的傷痛,卻在嘯林口中喊出。
嘯天臉色蒼白的說不出話來,他轉身離開陣地前沿,步履沉甸甸的。眼神陰郁。沒有了和嘯林初見那份安詳溫馨,再次回到孤獨疲憊的狀態。
日軍進攻異常猛烈頑強,交通銀行大樓很快被日軍佔領。有了交通大樓制高點,成立臨時指揮部後日軍繼續向前推進,對金城大廈外圍陣地進行攻擊。
天台上的龍嘯天指揮兩挺機槍對交通銀行的火力進行壓制,金城大廈居高臨下,對面的日軍龜縮回去,不敢探頭。
打掉交通銀行的機槍手,嘯天把目光轉向遺棄工事,日軍正潮水般涌來。
軍人到了戰場六親不認,以前只是听過,劉家輝這次算是見識了。剛剛還和藹可親的拓拔嘯林,到了陣地立馬變個人,犀利的目光像刀子。
嘯林對寧偉道︰「帶人把廢棄工事炸了。」
寧偉答應一聲轉身。劉家輝在旁邊幸災樂禍。「長官苦心設置的鬼門關,你要炸了?」
寧偉沒時間听他羅嗦,他對連長的命令是不打折扣的,起身剛躍出戰壕,一顆子彈在他身後飛來,擊在槍帶上,手里的槍月兌手。
寧偉驚愕回頭,龍嘯天面無表情隱蔽在天台上。寧偉怒火中燒。「狗日的小白臉,你打我冷槍?」
嘯林對寧偉怒喝。「執行命令。」
寧偉看下連長,又目呲欲裂看眼天台。「狗日的,回來找你算帳。」
寧偉在次起身,又一槍襲來,準確擊中槍管,寧偉的槍在次月兌手。
這次寧偉沒發火,他驚呆了,陣地所有人都驚呆了。擊中槍帶月兌手不奇怪,很多人可以做到,擊中槍管並月兌手,需要精確計算子彈擊中槍管的角度,握槍人的力度和槍支的方向。
眾人還在驚詫,天台上在次響起槍聲,這次的目標不是寧偉,而是廢棄陣地。廢棄陣地上響起連串巨大爆炸聲,日軍的身體在爆炸中升騰。
嘯林明白了,龍嘯天之所以沒有把廢棄陣地炸毀,是等日軍利用廢棄進入陣地這一刻。
陣地上、英租界的英軍、大廈周圍的觀眾再次想起熱烈的掌聲。
殘陽如血,緩緩落入地平線下。日軍的第二次進攻被打退,天色暗了下來,嘯天知道日軍暫時不會進攻,便下令做飯並加固防御工事。
嘯林不知何時來到龍嘯天身旁,他將望遠鏡遞過去,龍嘯天接過來觀察。二人像配合多年的默契伙伴,沒一句解釋、互相熟悉彼此的動作。
「離指定時間還有十小時,日軍下次進攻會盡全力,他們主攻方向會是那?」嘯天裝著不經意的問。
「沒主攻方向,金城大廈才多大個地,每處都是主攻方向。」
有道理。嘯天正要去檢查陣地,黑龍和劉家輝走過來,龍嘯忙問。「傷亡多少?」
「陣亡三名,傷五名。」黑龍回答。
「彈藥情況?」
「最少還能堅持二十個小時,長官……」
龍嘯天稍稍放下心,彈藥比較充足。
嘯天轉身欲走,劉家輝有些猶豫的說︰「長官……」
龍嘯天回過頭,直視著劉家輝的眼楮。「你在蠱惑人心……」
龍嘯天的話沒說完,就听一聲炮彈襲來的破空聲音,日軍借著黑夜的掩護,再次開始進攻。
負責觀察的溫可原大吼︰「鬼子增援部隊來了!」
黑龍一腳踢過去。「狗日的,說人話行不?」由于緊張,溫可原聲音都變了腔調。
龍嘯天舉起望遠鏡,見日軍數輛卡車駛來,跳下一群群黑壓壓士兵,並攜有數門加農炮、迫擊炮,人數比之前多出數倍。
嘯林搶到龍嘯天身前。「快命令外圍部隊後撤,全部撤進大廈。」
龍嘯天下達完命令,見劉家輝還站著不動。「你想說什麼?」
劉家輝唯唯諾諾的回答。「長官……日軍切斷我們的水源。」
「匯報軍情你猶豫什麼?」龍嘯天皺下眉頭。「無所謂了,十小時很快過去,忍一忍。」
這時,夏真跑上天台。「長官,處座來電。」
龍嘯天看了眼嘯林。「指揮戰斗,我接下電話就來。」
來到地下室,電話里傳來戴笠的聲音。「龍上尉,上海的戰斗打的非常好,委員長勉勵有加。」
「我該做的處座,謝謝委員長的夸獎,您有什麼指示?」
電話里戴笠的聲音略有停頓。「因國際觀察團來到上海,統帥部又下了指令,命你部繼續死守金城大廈兩日,為日內瓦九國會議上博取國際同情,並向外界傳達了中國積極抗戰的決心。
電話這邊的龍嘯天以為自己听錯了。「處座,沒開玩笑吧?」
「軍隊無戲言。」
戴笠加重了語氣。「國際觀察團的到來對上海、九國會議、甚至我政府都息息相關,我們必須在上海向世界表達我們抗戰的勇氣,你一定做得到,不要讓我失望。」
龍嘯天神情有些恍惚,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說什麼。「我做不到……」龍嘯天對著電話怒吼。「撤退部隊只留下二十四小時彈藥,目前我部已斷電斷水,你要我拿什麼繼續堅持,用什麼給你希望?」
此刻,戴笠那張蒼白無血色的僵尸臉,在昏黃的燈光下略顯柔和,他強壓心頭怒火用威脅的口氣說︰「龍上尉,你要明白,你是個軍人,上海站所有人對你的評語都是不服從命令、不听指揮、狂妄自大、桀驁不馴……」
龍嘯天把戴笠的話打斷。「這能證明什麼?證明我是內奸?我承認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上軍校第一堂課就學過。可我身邊是三百多生命,無援無彈無水,我用什麼向國際觀察團證明你說的勇氣,用生命、用身體……」
戴笠略略沉默,加重說服的語氣。「你我都是上過戰場的人,惡劣局面就算全部陣亡也是常事。」戴笠忽然話鋒一轉。「你每次都能活著突出重圍,足以說明你有過人的戰場生存能力!不要讓我失望,我在總部等待為你慶祝。」
龍嘯天全明白了,語氣冰冷的回答。」處座,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敬重你,但我不會用別人命換自己苟且偷生……」
戴笠再次把他的話打斷,義正詞嚴地說︰「龍上尉不要捕風捉影!」
龍嘯天面無表情。「處座如果不想看到失望,全力為我們補充彈藥、食物、水。不嗜求您的慶祝,做到這些就夠了。」
戴笠連忙答應。「我會用各種辦法,通過英租界為你們補充給養,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放下電話,龍嘯天清楚感身邊籠罩著一層死亡的陰影,守護指揮部的夏真站在他的面前,萬般柔情地凝視著他。
她問嘯天︰「處座讓我們繼續堅持兩天?」
嘯天看著她,無言以對。
夏真看著嘯天麻木的臉,用手指輕輕撫模著。「你情願違抗命令也不執行,對嗎?你情願選擇死亡,對不對?」
嘯天安靜的閉上了眼楮,像沒听到她說話。一切已成定局,無可挽回,他的心態已經扭曲到無可救藥。「軍人要服從,我可以發牢騷,但不可以違抗命令。」嘯天默默地說著,然後一直沉默。
他的沉默讓夏真崩潰,三百多人!三百多生命。她的眼淚流出來,順著臉頰,一直流進心里。
她忽然仰起頭開始笑,笑聲如同被摔碎的玻璃碎片,散落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終于,一切都被絕望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