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洪水沖破了下邳城第一道城郭的數段城牆,一路潮涌至位于第二層城郭的白門樓下,將整個下邳城包圍成了一座汪洋中的孤島。城外的聯軍固然一時間無法組織攻城,城內的軍民同樣也無法逃出升天。然而這種封閉的環境並不能給人帶來安全感,相反在看到城外的房舍被洪水毀于一旦後,不少進城避難的百姓都陷入了恐慌之中。另一方面呂布的「失蹤」則讓城內的呂布軍處于群龍無首的微妙境地。
話說自打與呂布失去聯系之後,呂布軍上下就自動分裂成了三個派系各佔據了城中一角。此三派之中以白門樓為據點的侯成、魏續、宋憲一派人數最多。高順一派的兵力雖不及前者,但其以都督的身份佔據了下邳城的府衙,手中握有呂布等人的家眷。相比之為謀主的陳宮實力最弱,不過他身邊有呂布的老部將成廉相助,因此其他兩派一時間也不能拿這位陳軍師怎樣。
起先三派人馬各自守在各自的地盤之中雖心懷鬼胎,但在洪水圍城的困境之下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然而隨著城外的洪水逐漸退去,城外聯軍再次兵臨城下。在呂布不在的情況下,如何組織守城?又由誰來統籌指揮?便成了擺在城內守軍面前的一大問題。于是在洪水退去後第三天的深夜,侯成率先打破僵局派遣特使來到了下邳府衙之中。
侯成所派的這名特使名叫王楷,此人本是下邳府內的一介小吏。因其為人圓滑討巧,所以一直都深得呂布寵信,甚至之前還參與過袁、呂聯營之事。這會兒來到下邳府中一見到端坐堂上的高順。王楷立即恭敬地上前行禮道︰「下官王楷見過高將軍。」
高順因呂布之女出嫁壽春一事,一直對包括陳宮在內的文官沒有啥好感。若非王楷打著侯成的旗號上門拜訪他根本就不會見這等小人。因此這會兒的高順只是冷冷地隨口問道,「子都要汝來傳什麼話?」
不過王楷並沒有因為高順的冷淡而拂袖而去,相反他立即擺出一副謙卑的模樣回應說,「回高將軍。而今曹操、劉備、蔡吉三方再次兵臨城下。侯將軍希望眾將軍以及陳軍師能上白門樓一聚,商討應對之策。」
「子都要吾去白門樓一會……」高順听罷王楷所言,低聲沉吟片刻之後。便抬頭問道,「何時?」
王楷應道,「明日辰時。」
「善。」高順點頭答應道。「順明日準時到訪。」
王楷見高順爽快地應邀參加白門樓一會。自然是在心中暗舒一口氣,欣然作揖道,「如此這般下官明日便在白門樓恭候高將軍大駕。」
不過高順卻頗不耐煩地朝王楷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王楷自然也頗為識相地拱手告辭離開了下邳府衙。然而就在高順打算起身離開廳堂之時,已在一旁旁听多時曹性卻上前擋住了高順的去路。
「高將軍且慢。」
高順抬頭問道,「謀之有何事?」
曹性一個抱拳,壓低聲音勸阻道,「明日白門樓一聚,高將軍萬萬不可赴約。」
高順听曹性這麼一說。先是一驚,繼而不由皺起了眉頭反問道,「謀之何出此言?」
面對高順的疑問。曹性使了個眼色示意要同其單獨談話。高順雖覺得曹性的舉動有些古怪,但還是照著對方的話屏退了堂上的部下。然後重新坐回榻上向曹性催促道,「謀之有話快說。」
曹性眼見廳堂之中只剩下了他與高順二人也就不再多賣關子,直接抱拳坦言道,「不瞞高將軍,那侯成約將軍與陳軍師白門樓一聚,並非是要商討守城事宜。而是要劫持將軍與陳軍師開城投降。」
曹性一席話猶如晴空霹靂一般讓高順楞在了當場。但他也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復雜性,于是高順當即按劍追問道,「此事謀之如何得知?」
曹性無視高順的戒備,一面從袖中取出了一封書信遞上前,一面沉著地解釋道,「某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為上次隨某入城的部將中有曹軍的細作。高將軍若再有疑問,可先閱讀此信。」
高順一臉鐵青地自曹性的手中接過書信,定楮一瞧,發現寫信者赫然就是一直以來都生死不明的張遼。愕然之下高順趕緊拆開書信翻閱起來。熟悉的字跡,淳淳善誘的語氣讓高順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下來。過了半晌之後高順擱下信紙,愣愣地盯著書案發了會兒呆之後,月兌口問道︰「謀之可曾見到文遠?」
「未曾。」曹性如實回應說,「听蔡使君所言,文遠將軍不想與昔日同僚兵戎相見所以沒有南下。」
高順听罷曹性所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而又抬起緊盯著對方問道,「如此說來,主公現下已是凶多吉少?」
迎著高順炯炯的目光,曹性毫不退縮地暢言道,「君視臣為草芥,臣視君為仇寇。吾等在彭城死守十數日都無人應答。之後若非蔡使君求情,曹某等人早已成彭城城外孤魂野鬼也。」
面對曹性充滿怨恨的控訴,再一想到當初呂布面對彭城求救時的猶豫不決,高順不禁長嘆一聲,將手中的書信收了起來,說道,「主公這些年雖做過不少錯事,但與吾等終究是有知遇之恩。而今主公生死未卜,主公的家眷卻困守城中,順又怎能棄這幫老弱婦孺而去。」
曹性耳听高順言語之中有投誠之意,便連忙趁熱打鐵道,「高將軍莫憂。曹某入城之前,曹司空曾交代說,只要下邳城肯投降,清塵往事一律不予追究。呂將軍的家眷曹司空也會代為照顧。就算高將軍信不過曹司空,也可將呂將軍的家眷托付給蔡使君照顧。蔡使君雖是女流,但為人仁厚,重信義。相信一定不會為難老弱婦孺。」
高順被曹性如此一勸,也覺得有道理。畢竟蔡吉是個女子,將呂布的那一干年輕姬妾托付給她,總比交給妻妾成群的曹操來得靠譜。于是高順當即拍板起身向曹性躬身抱拳道,「高某願向蔡使君投誠。還請謀之代為引薦。」
眼見高順如此表態。曹性心頭懸著的一顆大石總算是落了地。雖說高順投降的對象是蔡吉,不是曹操,但終究是投降了。更何況曹性也覺得以高順的脾氣更適合跟蔡吉而非曹操。因此曹性也跟著抱拳還保證道︰「高將軍放心。此事包在曹某身上。」
建安三年(198年),八月初七,辰時。侯成、魏續、宋憲三人于白門樓上設下埋伏靜候其他兩派到場。然而最終赴會的僅陳宮和成廉兩人。眼瞅著高順遲遲沒有露面。生怕節外生枝的侯成當即向部下發出暗號。刀光劍影間白門樓上頓時血肉橫飛,曾經與侯成等人並肩馳騁沙場的成廉被埋伏下的刀斧手當場格殺。至于陳宮也在之後不久束手就擒。
成功制服陳宮一派的侯成等人,旋即打開城門迎接曹軍入城。而就在侯成在白門樓上恭候曹操大駕之時,另一頭高順也在曹性的指引下打開下邳城西門引蔡吉部入城。原本看似牢不可破的下邳城不到半個時辰就落入了聯軍手中。而由于蔡吉有高順做內應,因此其竟還比曹操早一步進下邳府衙。
這不,當曹操騎著高頭大馬與劉備一路炫耀著經過下邳城的主干道之時,蔡吉已然帶著一干部將謀士整齊劃一地站在府衙大門前恭候眾人蒞臨。而曹操眼瞅著站在衙門口的蔡吉等人,臉上的肌肉雖微微一僵。卻也跟著面帶微笑地翻身下馬向蔡吉招呼起來。
「蔡使君可真是兵貴神速啊。」
「司空過獎了。若非有高將軍相助,本府也無法如此輕易地就進駐下邳府衙。」蔡吉一面謙遜地拱手施禮,一面則稍稍側身將高順介紹給了曹操。然而面對曹操高順並沒有顯得太過熱絡。而是簡單地抱了一拳算是向曹操打了招呼。
曹操似乎也沒有在意高順的冷淡,而是哈哈一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陷陣營的高將軍吧。蔡使君此番可是又得一員虎將啊。」
「那也是得益于司空的妙計。」蔡吉適時地奉承了一下曹操之後,又從身後侍從的手中接過了一條印綬遞給曹操道,「此乃下邳郡印綬,還請司空過目。」
曹操看了看蔡吉手中的印綬,又看了看身後一臉焦急的侯成等人,旋即悠然一笑,向侯成招了招手道,「侯將軍還不見過蔡州牧。汝身為下邳郡守,以後蔡州牧就是汝頂頭上司也。」
侯成早在開城投降之前便與曹操的特使談妥了戰後接手下邳城的條件。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一向不顯山不露水的高順竟會向蔡吉投降,並搶先一步帶對方進府衙。原本還以為會在下邳城歸屬上同高順爭執一番的侯成,耳听曹操如此發話立馬屁顛屁顛地上前向蔡吉躬身施禮道︰「並州侯成見過蔡使君。」
「此番下邳城破侯將軍居功至偉。日後還請將軍多多關照。」蔡吉不動聲色地將印綬交到了侯成的手上。跟著她又向曹操進言道,「本府欲表高順將軍出任東海郡守,不知司空意下如何?」
「高將軍同是破城功臣理應有所嘉獎。孤回許都後會向天子奏明此事。」曹操順水推舟道。
一旁的劉備眼瞅著曹操與蔡吉在三言兩語間就瓜分了南徐州,心里不由挺不是滋味的。相比蔡吉此番既得人才又得地盤,同樣興師動眾的劉備目前可是什麼都沒撈著。且就在劉備隱忍之際,那一頭已然升任為下邳郡守的侯成將捆綁得有如粽子一般的陳宮押解了上來。
眼見昔日的恩人,後來的仇敵,以這等階下之囚的姿態出現,五味具雜之下曹操不禁親自上前解開了陳宮的束縛,問道「公台何以至此?」
陳宮松了松充血的手腕,低頭沉聲道,「汝心術不正,吾故棄汝!」
「吾心術不正,公又奈何獨事呂布?甚至還促成袁呂聯盟對付大漢?」曹操挑眉反問道。
曹操一番問話如毒刺一般令陳宮的心頭猛地一痛。確實,選擇呂布做主公是陳宮這一生中最大的失誤。而他之後撮合呂布與袁術結盟,也違背了自己最初的志向。但是陳宮的脾氣與自傲,容不得他向曹操低頭。所以曹操的話音剛落,陳宮便昂首反駁道,「呂布雖無謀,卻不似汝詭詐奸險。袁術雖卑劣,卻不似汝意圖屠滅世家。」
面對陳宮的反駁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顯得不以為然。因為陳宮的前一句話听著像意氣之言,而後一句話則是危言聳听。畢竟在這個時代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不相信有人能滅掉天下間的世家。曹操身為一代梟雄又怎會去做這等即吃力不討好,又「遺臭萬年」的事情。然而曹操和蔡吉心頭不約而同地都咯 了一下。曹操固然是在心中暗自視世家為朝廷統一天下的絆腳石。而蔡吉則從後世相關的記述中得知,一心想要集權的曹操對世家一直都是打壓的態度。事實上,不僅是曹操,中國歷代的帝王、權相為了加強中央集權都會致力于抑制甚至消滅世家。以至于到了清朝中央集權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整個社會呈現出杠鈴形兩極分化。缺少了中間層的清王朝固然比之前的朝代擁有更穩固的統治,但整個社會也就此喪失了進步發展的活力,並最終被外來文明打開國門。
此刻陳宮的話無疑是點穿了曹操心中所想。但站在曹操的立場上,自己有想法與將想法公之于眾那是完全兩碼事。為了不再讓陳宮繼續說下去,曹操不由換了個話題向陳宮問道,「今日之事當如何?」
陳宮大聲回答道,「今日有死而已!」
「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子何?」曹操不甘心地追問道。
于是下一刻,曹操、蔡吉等人听到了陳宮千古絕唱般的回答︰「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于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並無掛念。」
曹操眼見已無法再勸回陳宮,悵然之余便深吸一口氣大喝道,「給他上酒!」
隨著曹操一聲令下,儈子手為陳宮拿來了烈酒與毛氈。陳宮沉著地接過烈酒喝了個干淨,跟著跪在毛氈之上面朝許都的方向叩首一拜。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一道寒光驟然掠過,緊接著血紅色的軌跡就此飛向天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