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又名日跌、日央,太陽偏西,羊在這時候吃草。*牆邊日蔭里席地坐著兩人,妙玄盤膝端坐,雙目微合,範太傅也是盤膝,不過坐姿說不上是端坐,若說妙玄的姿勢儼然一個得道的仙長,那麼太傅就顯得很隨意。
觀門大敞,廳中的香爐飄起縷縷青煙,無風自動。
別說莊丁不敢進來,李清進了觀門,都遲疑了片刻,才邁步走向二人。
只是李清進來,太傅沒朝他看一眼,妙玄的眼也沒抬,李清沒法,只好自己跑棵樹旁也坐下,見人家二個人不說話,李清也沒開腔。
良久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多久,反正樹蔭很有從自己腦袋上跑開的意思,李清有心想挪個地方,又不願打破觀中的寧靜,算了,曬就曬一下吧,這年頭地球的臭氧層也沒被破壞,紫外線不強的。
只是盤膝久了,腿很有些麻,李清悄悄的變了個姿勢,換**坐地上了,那地方有那麼多脂肪,本就該用它著地的,只是他這一動,太傅開口了︰「似逍遙而非逍遙,道長如何看?」
妙玄依舊眼未合道︰「逍遙本隨心,奈何以姿態限之?」
太傅隨即接口道︰「听聞三郎能制逍遙游,果能隨心而動否?」
李清一愣,想了想搖搖頭說道︰「不能,因風而動。」
太傅灑然一笑,「道長,似逍遙而非逍遙,何如?」
妙玄也是一笑,「五石之瓠,方浮于江湖,逍遙乎寢居其下,亦需子有大樹,太傅卻是拘泥了。」
原來二人是拿《逍遙游》打機鋒來著,這是莊子的名篇,李清可不陌生。小時候背的東西就是牢*些,見太傅並未馬上反駁,李清說道︰「雖是因風而動,然人力亦可濟于其中,風無定向而人有目的,故鵬因風借勢,而徙于南冥。」
太傅點點頭笑道︰「原來三郎也知這《逍遙游》,然行事奈何皆隨心而動?若鵬亦隨心而動。不管六月息者有無,南冥可及乎?」
李清才為能參與二人的機鋒有些得意,听得太傅一席話,又有些沮喪了,太傅說的沒錯,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都隨心而為的,有些慚愧」
的說道︰「李清行事一向孟浪,還請太傅見責。」
範太傅微微搖頭說道︰「老夫亦不知三郎何往,見責卻是不敢說。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三郎可曾聚糧?因風借勢,有風有勢。奈何不借?」
李清忽的恍然大悟,這哪是討論什麼逍遙游啊,人家這是點撥自己呢,看來太傅對咱李清弄這交誼舞、逍遙游的,似乎並不怎麼反感,心里對這太傅倒有了幾分好感,也不像之前那麼畏懼了,正好請教下,咱還真想為大宋做那麼點事情的,只是很多事與時不合啊。
「若本就無風,勢又不可借,當如之奈何?」李清問道。
李清默然不語,人家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告訴自己做什麼事情都要先作好準備,毛老人家都說了,不打無準備之戰,像自己之前那樣想到一出是一出,還真是不行的,李清正要開口謝過人家的指教呢。
听到太傅又說道︰「我有數言,三郎謹記,以正治國,以奇用兵;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今三郎行事,東西跳梁,不闢高下,何異狸牲,莫非以為大宋無斤斧麼?」
說完,太傅悠悠然站起身,看也沒看李清一眼,也不和妙玄打招呼,一步三搖的自己出門走了。
才對這太傅有的一點好感,現在又沒了,點撥我就點撥好了,為什麼說我是黃鼠狼?你才是黃鼠狼!還嚇我,說什麼大宋有的是刀斧砍我的腦袋,我長了腿就不會逃麼?老子逃不到美國,跑去阿拉伯問題應該不大的,你上哪引渡咱去?
算了,月復誹是月復誹,還得承認人家說的有道理,雖然恐嚇了一句,不過咱要是老這麼肆意妄為,沒準真給人砍了腦袋去,就算這趙家後人嚴守「不殺士子」的祖訓,打發我上海南島天天潛水玩也不好,突然又醒悟到,咱李清好像還算不上是個士子呢,不由得有些沮喪。
剛才火急火燎的要找太傅,現在還真不急著和他待一塊,李清斜*著樹用手支著腦袋發呆了。
細細想來,最近做的這些事情的確有些冒失了,還自以為得意的很,想推廣橄欖球和交誼舞,本心是好的,要是真的推廣開了,對大宋未必就沒有一點好處,可自己卻圖個熱鬧省心,幾乎都給辦砸了。
想在軍中推廣橄欖球,為什麼不借太子的名義,邀請軍中實權宿將一同觀看?想推廣交誼舞,這最大的障礙就是學聖人之言的讀書人,為什麼不想法得到他們的支持呢?現在倒好,罵聲一片。
事非經過不知難,看來自己還真不是做大事的料。
等李清發夠了呆,才想起還有太子在莊里需要跟前照應呢,匆忙趕回太子駐蹕的小樓,卻是人影都沒見到一條,劉叔說了,太子和若風下累了棋,跑床上睡了一覺,然後太傅過來,說回就回了。
沒法,在太子跟前,咱只算一看家護院的,誰叫現在的水雲莊,一大半還算是皇家產業,劉叔見李清神色有些怏怏不樂,也不敢多問,只是告訴李清,延州那幫兄弟的家眷可能近期就要到京城,這可要提前準備下的。
李清一擺手,劉叔你就看著辦吧,反正咱對莊里的情況都不如你清楚。
回到房里,李清還有些長吁短嘆,若英這媳婦好,見李清不是很開心,卻並不多問的,算了,還是別多想吧。咱就這個能耐,事情做到哪一步就哪一步罷,不虧心就行,娘子,咱們洗白白早些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李清摟著若英睡的正香呢,丫鬟引著安小哥就在外面使勁拍門,這次李清可是一點脾氣沒有。因為安小哥在門外叫道︰「柳公子回來了!」
該死的柳七,你還知道回來!一個招呼都不打,連禮節不講麼?李清興沖沖地跑出來,穿衣服的速度破了自來大宋後的最快紀錄,本來打算見了柳七還準備耷拉個臉,借機發發飆的,可一見柳七的模樣,這心又軟了。
柳七啊柳七,莫非你打非洲來?
還行,至少牙還是白的,只是這身汗味燻得李清都有些想不管不顧的掩鼻了,柳七有氣無力地拱拱手,「三郎別來無恙否?」
老子天天抱著老婆睡懶覺,哪來的什麼恙?倒是一見你這模樣,身上倒有些癢癢,柳七一指身邊,「三朗,這位乃是宗諒兄。與我一道來的。」
這時候李清才注意到廳里還有一人呢,形容比柳七還要不堪些,柳七髒是髒,怎麼都有個帥哥的底子在,這啥宗什麼兄的,不帥的人就該講究些體面才行,不知道做客第一印象很關鍵麼?
李清連禮也免了,拉開和二人的距離,大聲叫道︰「小哥。趕緊叫些莊丁們過來,把這兩人給我扔到浴盆里去,身上的衣服拿去燒了,另外叫丫鬟在廳里燻上些香,難聞的很。」
大聲說話就得大口吸氣,一吸之下李清差點把昨晚的飯吐出來,趕緊又退後兩步,幾乎到了門邊,跟柳七一同前來的人掙扎著似乎還有些話說呢,李清一擺手,干脆跑到門外去了。
再看到柳七的時候,連李清都嘆息了一聲,也不知柳七這段時間究竟去干什麼了,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以前穿啥都好看的,現在一身文士裝都有些掩飾不住頹像,不過這樣也好,應該讓謝大娘來瞧瞧的,如今咱李清似乎都差不多要比他帥那麼一點點了。
柳七自有換洗衣服在水雲莊的,而那位宗諒哥們身形別說和柳七比,與李清相較都要矮胖上許多,安小哥一時也找不到合身的衣服,不知道從哪弄了套下人的服飾給他換上了,不過李清倒不計較這個,一見二人洗了過來,招呼著趕緊入座吃東西罷。
柳七幾次想要開口,都給李清的手勢止住了,別急著說,這也算是回家了,啥話都可以從長計議的,還是先吃東西罷,一看宗諒吃東西的架勢,就知道這兩人怕是好久沒怎麼好好吃過了。
「三郎,柳某不辭而別,卻是別有原因,還望勿怪。」總算是緩過氣來,也吃了些東西下肚,柳七將箸放下,端起酒杯對李清笑道。
這話見外了,李清還真沒見外過,考試落榜的心情也可以理解,連張先那麼臉皮厚的人都知道躲幾天不見人,何況心高氣傲的柳七?只是柳七哥這一向在何處發財?我李清可是連弄玉台都叫人去找過了。
柳七也沒急著說自己的去向,卻是將身邊這人向李清介紹,「三郎,這位乃是宗諒兄,與希文兄同年進士,宗諒兄,這位便是希文兄時常提及的李三郎,今日二位初會,可是要多親近些才好。」
原來也是一個進士,不過怎麼瞅這模樣也不像當官的,李清只是微微拱拱手便又追問柳七這一向究竟是去了哪里?
那位宗諒見李清不太放他入眼,神色有些不豫,只是在人家府上也不好發作,再說水雲莊的飯食絕對的可口,也不想想,幾乎媲美皇宮大內了,廚娘可是雷允恭安排來的。
柳七的去向卻是無需多少口舌解釋,一考完就覺得沒戲,多少覺得無顏回來見李清的,一時興起,便跑去找範仲淹了;李清更覺得奇怪了,去找範仲淹沒啥,他們兩人歷史上便是交情不錯的,可範仲淹大小也是個官啊,至于把你虐待的像個掏煤的麼?
這要問來,可真是話長了,短短的幾個月。範仲淹居然又換官了,現在已經不是什麼鹽倉監,成興化縣令了。
興化在啥地方?那地方產煤麼?
這興化也是屬于泰州府所轄,與福建的興化同名,但是在江蘇,興化的縣令與鹽倉監都是七品官,範仲淹此次調任可不是升遷,還正因為這鹽倉而起的。
之前的鹽倉監官主要負責監督淮鹽貯運轉銷。那西溪鎮上雖也可偶見牡丹,其荒遠情景畢竟與內地不同;而倉官既屬于閑差,範仲淹初初也不免略覺惘悵;他還以疏懶飲宴自我解嘲過︰一醉一吟疏懶甚,溪人能信解嘲無?
可真正閑不閑,還得看人來,範仲淹很快就閑不下來了,西溪鎮千年以前還是瀕臨黃海之濱,時常發生海嘯,大海潮汐,時常水淹至泰州城下。自唐朝官府便築堤堰以捍海,叫常豐堰。只是幾百年過去,這堤壩早已坍塌不堪用了。當地百姓本就是以鹽業為生的多,這海嘯一來,連良田都淹沒甚多,就別說那些海邊曬鹽的了。
範仲淹于是便上書江淮漕運,痛陳海堤利害,建議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沿海,差不多就是後世連雲港到長江入海口一帶,重修一道堅固的捍海堤堰,這江淮漕運史叫張綸,也是慨然贊同。因此上奏朝廷,改任範仲淹為興化縣令,專門負責修堤。
一提這修堤,李清可想起來了,來大宋前他可就在江蘇一帶混飯吃的,「範公堤」他可不陌生,這類似的地名開車經過無數次,只是經過千年滄海桑田變遷,範公堤早不在海邊。已經失去了本來的意義。
不過到後世的意義雖然沒有了,卻不能抹殺千年之前的豐績,興許還正是因為這堤防,千年後這幾百里才淤成良田的。
敢情柳七這一身髒的,是在海邊挑泥巴弄的?不過李清還是覺得奇怪,既然朝廷都同意了,自然就會撥錢撥物的,就算範仲淹再怎麼無私法,也不至于打發柳七去挑泥巴吧,再說這風流人他也干不了這活啊。
見李清茫然不解呢,柳七還沒作聲,那個叫宗諒的長嘆一聲道︰「海嘯了。」
李清一驚,範仲淹怎麼樣了?那傻小子不會學著後世的解放軍叔叔跳下水用身體去擋吧,這可不是洪水,海嘯的威力可要大很多的;見李清疑慮,這宗諒形象不乍地,口齒卻比柳七要伶俐的多,幾句話便讓李清明白了個大概。
修堤工程還是剛剛開始,因此這場海嘯造成的人員傷亡並不是太大,只死了一百多號民工,堤防損失也不大,可最麻煩的是,才說修堤就來海嘯,結果朝廷里便有一部分官員,認為這是天意,堤不可成,主張取締原議,徹底停工。
這一向範仲淹便拼命的和朝廷里打起文書官司來,範仲淹筆頭硬,多寫寫文章倒沒什麼,可滿地的災民等不起啊,本來就是以鹽業為生,海嘯一來,不僅什麼都沖走了,鹽也弄不成了,*什麼活?
遭了災,朝廷自有賑濟,話說咱大宋這個年頭還承擔得起,可範仲淹另有想法,趁此機會,剛好以工代賑,豈不一舉兩得?偏生有些人說什麼天意不可違,要取消修堤,這可把範仲淹急壞了,這小範老子如今聲名也是不顯,再說為人一直端正,又不喜歡逢迎拉幫結派,京里還真沒幾個人幫他說話。
這不,想起李清來了,再怎麼說李清在京城里也認識那麼多權貴子弟,總比他範仲淹強,正好柳七來到他這里散心,于是便打發柳七和宗諒星夜趕赴京城要李清幫忙來了。
就是因為這個星夜兼程,李清才見到這麼兩個「掏煤工人」。
什麼狗屁事都借天意做文章,一提起李清就來氣,正要扯著嗓子罵點三字經的,可一听範仲淹要他幫忙,神情便委頓了許多,咱李清算那根草啊,修幾百里的海堤,這是多大的事情,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的,咱說話能管用?這範仲淹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還偏生自己剛鬧了個水雲莊舞會的,京城里的正派人士正罵我李清是個荒婬人呢,這會為這個事跑去叫,誰信咱啊?王欽若又病了,不知怎的,李清還覺得這個一代奸臣是他最可以說真話的人。
既然事情大,就要好好想個法子,李清笑道︰「此事甚大,需從長計議才好,二位一路勞頓,先在莊里休息幾天,待李清想個方略來。」
那個叫宗諒本就對李清怠慢他有些不順,還偏偏給他穿了身下人的衣服,人家可是中過進士的,見李清並不慨然而諾,心里多少有了成見,這李三郎可不像希文兄說的那麼豪爽,于是沉聲說道︰「幫與不幫,一言而決可矣,李公子不必敷衍的,如是為難,宗諒亦有些許同年,宗諒改投別家就是。」
老子又沒說不幫,要不看著你也是一片拳拳之心的,趕路也辛苦,你要走便走就是,李清斜著眼看了這宗諒一眼,微一拱手道︰「倒是簡慢了,還不曾問這位兄台如何稱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