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 段十 人不如故人

作者 ︰ 西風緊

大雪飄蕩,紛紛揚揚,如情人的眼淚,晶瑩剔透。\\\超速首發\\

趙謙和孟凡縮在房里,听著外面的鞭炮聲,兩人正面對面坐著下棋。趙謙的胡子長了,穿了一身舊衣服,看上去老了一頭。

「哈哈,大人,吃龍!」

「靠!悔棋,這步不算。」

「模子動子,落地巴灰,不準悔棋,剛剛我也沒悔棋……」

「剛剛外面的炮竹影響了我思路……孟凡,今兒是什麼日子了?」

孟凡想了想,回頭問侍立在門口的親兵︰「今天初幾了?」

「回將軍,今天初四。」

趙謙嘆了一聲氣︰「不知不覺,年都過了。崇禎七年了吧,日子過得可真快。」

「大人,你還下不下,不下就認輸。」

「啊切……」趙謙猛打了一個噴嚏,「哎呀,棋盤弄糟了,沒法下了,和棋。」

孟凡生氣道︰「別找我下棋了,太賴了!」

孟凡起身,拉開門,一陣冷風灌了進來。趙謙瞟了一眼門外,驀然發現院子里的梅花開得正盛。趙謙突然想起牛家村村口那株臘梅,有些傷感。

對了,六年前,在那里,和田鐘靈說︰明年的今日來共賞梅花。可惜只是一句白話,趙謙再也沒有去過那里。

也不知田鐘靈去哪里了。趙謙想著,田鐘靈再去投奔李自成,顯然是不可能了,她老爹田見秀是李自成的死黨,肯定會跟著李自成一條道走到黑,田鐘靈也不會投奔她爹。趙謙實在想不出她能去干什麼。

趙謙站起身來,到箱子里尋了一番。南煙道︰「東家在找什麼?」

「一封書信。」

「奴婢收拾衣物的時候見箱底有一封書信。」

趙謙拿開衣服,果然看見信在箱底躺著,拿了出來,再讀一次。

明兵部尚書趙大人台鑒,請恕吾不辭而別。蒙大人優加照顧,諸荷優通,再表謝忱。多勞費心,至紉公誼。高誼厚愛,銘感不已。就此別過,勿念。闖軍微將田鐘靈,頓首。

字太少了,等于啥也沒說。趙謙嘆了一氣,心里有點堵。

反正無事可做,趙謙成天窩在家里也呆膩了。說道︰「收拾點東西,我要去同開。」

他天天在家里等聖旨,等著朝廷局勢好轉,重新起用他,但是幾個月過去,朝廷缺了他趙謙照樣在運轉。

趙謙孟凡等人乘馬車走了一天,才到達同開,到達時,已是正月初五了,正好是六年前約好的那一天。趙謙笑了一聲,感嘆道︰「遲了五年,去看看老地方,聊以自慰吧。」

憑著記憶,問了幾個人,趙謙找到牛家村時,除了一片廢墟,一個人也沒看見。十室九空,非虛言也。

趙謙走到村頭,並沒有發現那株臘梅,彎體,刨開積雪,發現一個木樁,心道︰原來被人砍了。

「那株臘梅被人砍了。」趙謙仿佛听見一個聲音,抬起頭,就看見田鐘靈站在遠處,望著自己微笑。

趙謙心里一喜,正待要走上去時,卻不見了人影。

雪落在他的嘴邊,他伸出舌頭一舌忝,原來和他的心一樣苦。

「那株臘梅被人砍了。」趙謙再次听到一個聲音,抬起頭時,又看見了田鐘靈。趙謙急忙揉揉眼楮,睜開眼,發現還在,回頭見孟凡帶著侍衛回避了,趙謙才知道這次是真的。

趙謙走了過去,見田鐘靈已不穿緊身的皮甲,而穿了一件棉布襖子和儒裙,一副百姓打扮。

「沒想到這麼巧,又遇到了。」趙謙笑道。

田鐘靈的眼楮很火熱,卻淡淡地說道︰「大人又到陝西公干?」

趙謙搓了搓冰冷的手,哈出一股白氣,「不是,被罷官了,回老家。我老家在長安,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田鐘靈心里不知怎麼生出一股子高興,好像別人被罷官了,幸災樂禍似的,細想又不是幸災樂禍,「你不是打了勝仗麼?還被罷官?」

兩人就像在聊家常一般。

田鐘靈心里有些恨意,恨趙謙作出一副平淡不驚的樣子。她想,那麼他到這里來做什麼?

趙謙笑道︰「如果廟堂之上只是戰場勝敗一般簡單,反倒好了。」

田鐘靈搖搖頭。

「對了,你住哪里?」

「有必要知道麼?」田鐘靈咬了咬下唇。

趙謙踱了踱腳,「天兒真冷,咱們到車上說話去。」

田鐘靈沒有反對。

兩人上了馬車,趙謙踢在車門上,一下向前撲倒。卻不料田鐘靈十分敏捷,身體一晃就躲了過去,趙謙由是摔了個嘴啃木頭。

「哈哈……」田鐘靈忍不住笑了出來。

趙謙笑了笑,爬起來,看著田鐘靈的眼楮,又看了一眼她柔軟的小嘴和起伏的胸脯,田鐘靈臉上一紅,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趙謙慢慢靠近……

「你還會復職麼?」田鐘靈突然問了一句。

趙謙後退,坐回了椅子上,說道︰「也許吧,得看朝廷的局勢,有沒有機會。」

田鐘靈的聲音發顫,好像就要露出母老虎的本性了一般,「朝廷糜爛,當官真的這麼好?」

趙謙的眼楮看起來像一潭深水,「不當官如何救國?」

「推翻**的朝廷,另立新主。」

「這個問題六年前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田鐘靈默然。

「由誰來推翻,誰又是新主?李自成麼,我不認為這樣一群人能有效控制整個帝國,更不認為他們能承擔起復興漢家衣冠禮樂的重任,李自成只想做皇帝罷了,手下的人只想榮華富貴罷了。難道咱們要指著一群毫無信念的人能有所作為?相比之下,東夷野心勃勃,只居我大明東北一隅,便文治武功,設六部,建內閣,其志不在小。恐怕大明亡了,咱們的新主將是征服者,全部人淪為奴才,還要歌功頌德好個太平盛世!」

趙謙的臉上浮現出東亞病夫等一系列場景,悲憤地說︰「一個尚處于奴隸制的民族,只會把我泱泱華夏拖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田鐘靈突然說道︰「我恨你!」

趙謙的臉上突然有些落魄,淡然道︰「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其實趙謙也有私心,只是沒說出來罷了。他現在是地主,是不可能想讓李自成這樣的人上台的。

歲月蹉跎,一轉眼又一個五年過去了,趙謙沒有再見過田鐘靈。崇禎十二年,溫體仁仍然坐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無疑溫體仁是卑鄙的,卑鄙者總是有很多手段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

楊嗣昌自從五年前跌了一跤,一直爬不起來,黨羽被溫體仁整倒一空。不過楊嗣昌仍然呆在內閣,趙謙更慘,在長安做了五年宅男。在此期間,他寫了幾本書,關于數學和物理方面的,自費出版,賠了不少銀子,賣不出去,說是天書,最後只好到處送人,卻常常用來墊桌子板凳。

趙謙站在院子里望著月亮,準備作一首詩,憋了半天卻作不出來,他因此心情有些憤怒。

趙謙已經快三十六歲了,留了胡須,穿著一件灰布長袍,仰起頭看月亮時,下巴的胡子翹起來,完全是一副古代人的造型了。在他身上,除了回憶和心底深處的東西,已經找不到一絲一毫現代人的東西。

這時,孟凡走了進來,低聲道︰「東家,得到可靠消息,潼關要塞已經被攻陷!」

孟凡嘴上也留了胡子,三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比以前是要老許多。趙謙曾經手書推薦信,要他去杭州找史可法,但是孟凡不走,趙謙也就作罷。

趙謙听罷孟凡的話大驚失色︰「潼關三關鎖匙,易守難攻,如何會被攻陷?」

「闖賊部眾已經發展到五十多萬,圍困潼關數月,潼關彈盡糧絕,將士以血書‘忠魂長存’四個大字,全部玉碎。」

趙謙扼腕嘆息,臉上呈痛苦之色。

「潼關失陷,長安必不保。我等盡快要離開長安。」趙謙冷靜地說道。

「河南山西陝西等處全是流寇,我們走哪條道?」孟凡道。

趙謙踱了幾步,抬頭復望月色,想了許久,說道︰「走蜀道,先去蜀中,再從湖北借道去杭州找史可法張岱等人。」

孟凡拱手道︰「看來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趙謙看了一眼月色,終于吟出詩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東家,末將這就去叫人收拾行裝。」

趙謙想了想道︰「我去趟莊上,叫伯父家人一起走。」

趙謙和奴僕侍衛等人一起連夜趕去趙家的莊園,敲開門,找到趙大爺,躬身道︰「伯父,恐不日長安有流寇禍亂,請伯父攜家兄弟一同和佷兒去江浙避禍。」

趙大爺拄著拐杖道︰「啥流寇,長安城牆那高,他們能怎樣?老子活了幾十年,沒見過長安有事,你就是見風就是雨……」

「伯父,情勢緊急,您老還是勸二兄弟同佷兒一起避禍吧。」

「老子這把老骨頭可不想客死他鄉,老子不走!」

趙謙沒有辦法,只得回到趙府,歇了一晚,第二天就攜了所有府上重要的人跑了。

趙謙是進士,出門還是比較方便,地方官員一般不敢找麻煩,就是蜀道有些難走。趙謙心道通火車了的話,會好一些。

走了幾個月,才到達杭州。史可法因為朝里沒人,做了五年知府,還在任上,毫無升遷跡象。張岱更不用說了,一直呆在那里做守備軍官。而蘿卜,听說還兼職在做點生意。韓佐信開了個酒樓,和趙謙的妹子趙婉過起了小日子,不亦樂乎,不過蘿卜長期去白吃白喝。

趙謙到史可法府里坐了一陣,彼此長吁短嘆了一番,問得韓佐信酒樓的地方,趙謙便去投妹夫去了。

趙謙和孟凡走到酒樓下面,看了一眼招牌︰結義酒家。趙謙不由得笑道︰「韓佐信居然起了這麼個俗氣的名字。」

這時,只听得一個聲音道︰「名俗客不俗便行了。」

趙謙抬頭一看,正是韓佐信,忙大步走了上去。韓佐信就要拜倒︰「卑職參見大人。」

趙謙忙扶住︰「賦閑幾年了,還叫大人,怕遭人笑話。」

韓佐信這才作罷。

「我妹妹還好吧?」

「大人請放心,一切都好。」

趙謙低聲道︰「潼關失陷了,佐信听說了吧?」

「大人里屋請。」韓佐信轉頭對隨從說道,「去請張將軍,羅將軍過來。」

趙謙和韓佐信上了酒樓,來到一間清雅的房間,坐了下來。簾外還有一個琴師彈箏。

趙謙听罷「咚」地一聲,想起京師那會,自己談論國事的事也被錦衣衛打探了去,便低聲問道︰「外面彈琴的可靠麼?」

韓佐信笑了笑。

趙謙恍然,這個韓佐信,居然娶了小妾,不過在古代並無不妥,趙謙也不便說對不起老子的妹妹之類的話。

「張岱和蘿卜娶妻沒有?」

「張將軍已經成婚,羅將軍還沒有。」

趙謙嘆了一句,「可惜沒能喝到他的喜酒。秦湘和饒心梅等人還好吧?」

韓佐信道︰「大人請放心,佐信豈敢不照料好夫人?」

過了一會,簾外琴聲輕快,人道︰「東家,張將軍、羅將軍到了。」

「大哥,大哥……」蘿卜的破嗓子嚷嚷起來,過了一會,二人才走進來,互訴衷腸不表。

「潼關失陷,長安乃至整個西北局勢堪憂。朝中有消息,皇上可能會重新起用楊閣老,組織圍剿。」韓佐信說道。

現在韓佐信做起了生意,眼線還是很廣的,而且時刻關注著時局,說起來比趙謙的消息靈通多了。

趙謙嘆了一聲氣,「眼睜睜看著國家一步步淪喪,真是有心無力,無用武之地……」

韓佐信沉聲道︰「佐信以為,大人復起就在今年。」

「哦?」

「大人離任之後,鄭芝龍並不給稅銀。朝廷換了幾任總督巡撫,在江浙也收不上稅款。此時如楊閣老復起,朝廷正缺軍餉,皇上一定會想到大人。」

趙謙點點頭︰「有道理。」

張岱拍了一下大腿︰「兄弟在杭州,听到的都是朝廷的敗仗。就叫咱們弄銀子,這不是放著快刀子不用非要用燒火棍麼?」

趙謙搖搖頭道︰「快刀子容易傷自己,皇上怕咱們擁兵自重。」

張岱憤憤然道︰「咱們就擁兵自重怎麼了?」

「此話千萬不要亂說。」趙謙有了親身經歷,才知道禍從口出這個道理。

果然被韓佐信說中,兩個月後,崇禎十二年六月,朝廷下旨任趙謙為浙直總督,並催促趙謙盡快籌集軍餉。

「今日便搬回總督行轅住去。」趙謙赤身露體坐在床上,南煙正伏在他的腿上,張著小嘴努力地為他吸允。

這件事成了趙謙每天早上的必修課。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趙謙抬頭一看,發現是饒心梅,懷里正抱著趙謙的官袍。饒心梅一間眼前的情景,「啊」地一聲,將官袍掉在了地上。

南煙听到聲音,吐出了趙謙的玩意。趙謙被饒心梅的聲音嚇了一跳,一個不留神,白東西飆了出來,弄了南煙一頭一臉。

南煙急忙低著頭跑出了房門,悄悄看了一眼饒心梅的神色,南煙心里忐忑不安。因為南煙知道,饒心梅和趙夫人關系非同一般,在府中地位很高。

饒心梅拾起官袍,默然走了過來。趙謙看著她,說不出話來,猶如偷人被老婆發現了一般郁悶。

饒心梅低著頭,心里很憤怒,她很想問,東家怎麼什麼樣的奴婢都要上,那個低賤奴婢是什麼東西。但是饒心梅一想,自己和東家有什麼關系?莫不是因為和夫人關系好,就敢指責東家了吧?

所以饒心梅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拿了毛巾為趙謙擦拭了身體,然後給他換干淨的褻衣。

趙謙感覺一雙輕柔的手撫模在自己的肩膀上,感覺很舒服,不禁閉上了眼楮。站在那里,任饒心梅為他穿戴整齊。

饒心梅做完活,見趙謙的眼楮閉著,忍不住墊起腳,在趙謙的嘴邊飛快地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但並未接觸到趙謙的嘴唇。

趙謙感覺到嘴上一股熱氣,睜開眼時,發現饒心梅神色正常地站在那里,說道︰「東家,穿好了,到外邊吃早飯吧。」

「哦。」趙謙走出了房門。

趙謙去總督府以後,饒心梅和秦湘一起吃早飯,正好今兒是南煙和另外三個丫鬟當值,要侍候幾個主人一天,就站在旁邊。

秦湘吃了一口飯,她已經從奴婢那里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看了一眼饒心梅,然後皺眉道︰「今兒是誰煮得粥?」

畢竟,饒心梅已經和秦湘一起生活了五年,兩人情同姐妹。

南煙急忙說道︰「回夫人的話,是奴婢煮的。」

「糊了。」秦湘看著南煙,「你就是拿的這東西給東家吃的?」

南煙心道老娘在京師長安侍候東家,天天早上都是給他吃的這個,怎麼了?但表面上卻急忙跪倒在地,說道︰「對不起,夫人,是奴婢太笨了,夫人饒了我吧。」

饒心梅見罷消了一些氣,便求情道︰「夫人,您別生氣,她也不是故意的。」

秦湘這才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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