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戴樓門外的連雲寺大雄寶殿門口跪著一個人。這個人已經跪在那里一整天了,這時候已經實在撐不住了,腳下忽然一顫,跌倒在地上。
大雄寶殿內,一個一身紅色袈裟的老和尚正在念經。這老和尚約莫六十多歲的光景,須眉都已經被歲月染成了白色。他的面目十分的慈祥,平日里不論是誰見到他,總能看見他和煦的笑容,但今日,他卻是眉頭緊鎖,保持這個狀態已經很久了。
這個老和尚,便是連雲寺的方丈長老圓法禪師。他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得道高僧,座下的不少弟子都是不遠迢迢,巴巴的跑來拜他為師的。老和尚收徒嚴格,非是心誠之人、非是心善之人一概不收。他的每一個弟子在入門之前,都要經受不少的檢驗。
不過門前的這個人前來拜師,圓法禪師卻是檢驗也不檢驗一下,立即便表示了拒絕,原因很簡單,這個人非是一般向佛之人,而是當今宰相家的小舍人章援。
章援並沒有死,不過他確實十分接近死亡,若不是那天圍觀的人群之中,恰好有兩個游泳高手的話。人死過一次之後,便會喪失掉死志,章援對鹿雲柔的感情之深不用懷疑,但如今卻再也難以鼓起勇氣為她殉情。心灰意冷之下,他決定出家為僧,下半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
只是他剛到這連雲寺的時候,圓法禪師還答應得好好的,只要誠心禮佛,就可以成為佛家弟子。但當相府的下人來了一次之後,圓法禪師立即變了腔調︰「你這位檀越塵緣未了,佛門難以度化,你還是先在塵世間帶發修行一陣子,待得你的慧根通透了,再來拜師吧!其實,只要一心向佛,在佛寺修行和在門庭之內修行,也沒有什麼不同之處。」
章援豈能不知道圓法的意思,他雖然把話說得漂亮,其實根本就是迫于相府的壓力。出家人雖然口中說的好,六根清淨,無欲無求,其實他們也是一樣要吃喝拉撒,一樣要和俗世打交道,所以他們也很難無視來自塵世的壓力。
只是章援若是堅持要出家的話,如今是無處可去了,城內的寺廟比起圓法來,態度還要堅決太多,根本就是好听點的推月兌之辭都不找一句,就直接把他趕了出來。相對來說,圓法的能有如今的姿態,已經是極為不易了。
圓法見章援跌倒,終于嘆一口氣,起身來到章援的面前,喟然道︰「檀越,你可想好了,真要剃度嗎?」
章援雖然早已經是有氣無力,還是很堅決地應了一聲︰「願大師成全!」
圓法高聲宣了一句佛號,道︰「檀越一心向佛,心志至誠,老衲若是還不成全的話,就妄為釋門中人了,你起來吧,老衲便破例親自收你為徒!」
其實,圓法今天白天已經使人打听過了,如今章援和他的宰相父親因為出家之事,已經是鬧翻了。章惇一直以來最為寵幸的就是這個小兒子,認為他品行端正,可延續自己的大業,可如今章援竟要拋卻自己這個老父去出家為僧,他豈能不大光其火?他已經發下話來,若是章援一意孤行的話,他就要和章援斷絕父子關系。只是章援如今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章惇一句威脅的話根本無法拉動他,卻可以影響汴京城周圍幾乎所有的寺廟。得罪了權傾朝野的宰相,就算是佛家之人也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這也可見,圓法能最終答應收章援為徒,是頂住了多大的壓力,他終究不愧為名僧。
章援大喜,道,連忙道謝。圓法便命兩個小沙彌過來扶起章援,道︰「你先進去休息一下,等到晚課的時間,老衲便親自為你剃度!」
一語未了,忽听門外一個聲音道︰「慢!」
章援和圓法同時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三十歲上下,體態魁梧彪悍的男子走了過來。
圓法緩緩地迎上去,道︰「這位檀越莫非又是相公的家人,特來‘忠告’老衲的嗎?」章援也在後面叫道︰「你們不必再派人來了,我決心已下,是萬萬不會回頭的,你們休要再浪費唇舌了!」
那人卻笑了笑,道︰「兩位誤會了,在下並非章相公府上之人。不過有一樣你們卻是猜對了,在下確實是來勸章四舍人懸崖勒馬,及時回頭的!」
這話不僅章援听著不悅,就是一向氣定神閑的圓法听了,也是大皺眉頭︰「檀越這話何意,我佛門所求者,乃是極樂,什麼時候成了你口中所謂的懸崖了,遮沒在你看來,入我佛家便是跳崖不成?」
那人毫不客氣地說道︰「對于一個今日剃度之後終有一天會還俗的人來說,大師此言恐怕也差不多了!」
圓法氣得無話可說,章援不滿地說道︰「你這廝既然不是我父親派來的,就請不要妄言了,我的決心,非是稍動如簧巧舌便可說得動的。我父親尚且說不動我,你一個外人又如何能說得動我?」
那人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講道理畢竟是憑著手頭上說服對方的理由,而不是親情。若是這理由足夠充分,就算是是你的敵人尚且有可能說服你,若是理由不充分,就如你所言,你父親也沒有說服你!」
章援冷笑道︰「那你有什麼理由來說服我呢?」
那人也不打話,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簪來,在章援面前一晃,便放回到了懷中。章援卻是臉色大變,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掙開兩個扶著他的小沙彌,沖上去抓住那人的衣領,道︰「這東西你是哪里來的?」
那人被章援抓住,臉色卻無絲毫的變化,仍是暗淡地說道︰「這件物事,在下只是受人所托,前來交給你看看的,那人現在就在寺門外的馬車里,有話你可親自去問他。」
章援立即放開那人,轉身就往寺門外跑去。只是他終究是在地上跪了一整天了,腳上早已酸痛無比,又是一整天沒有進食,早就沒了力氣。才跑出幾步,便摔倒在地上。
後面的幾個人見了,正要上前去扶,卻見章援一咬牙,自己爬了起來,繼續歪歪扭扭地向前行去。幾個人眼中都射出敬服的光芒。圓法更是雙掌合十,高宣一聲︰「阿彌陀佛——」
章援出了寺門,果然看見有一輛馬車停在那里,他連忙走了過去,那車夫也不搭話,伸出手來將他拉了上去。章援鑽進車廂之中,一眼看見里面的人,頓時吃了一驚,訝然道︰「李——李兄!」
李唐笑道︰「你萬萬想不到是我吧?來,坐下來說!」
章援一邊坐下來,一邊熱切地問道︰「那玉簪是怎麼回事?」那玉簪其實是他送給鹿雲柔的,也是他送給鹿雲柔的所有禮物中,唯一值點錢的,所以他對那玉簪的印象特別深刻。
李唐點頭道︰「章兄猜得不錯,那玉簪,確實是她的!」他並沒有點明「她」是何人,不過他相信章援會明白的。
章援惑然道︰「那這簪子卻是如何到了李兄的手中呢?」
李唐笑笑,道︰「其實,也是機緣巧合。至于怎麼個機緣巧合法,為了不讓我在章兄面前說謊,請章兄還是不要追問了。總之,我可以告訴你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的真相。最簡單的事實是,那天那個跳河的女子,其實並不是鹿小姐,而是另外一個女子。她跳河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讓章兄你以為是鹿小姐跳河了,然後——嘿嘿,相信以你對鹿小姐情意之深,恐怕也不會獨活!」
章援瞪大眼楮,說不出話來。他只是顫抖著說道︰「你,你是如何——哦,我又忘記了,不應該追問你這個的。我是想問,那雲柔她——現在在哪里呢?」
李唐坦然道︰「你現在大概在猜,鹿小姐是被我藏起來了,對吧?其實,你還真猜對了。那天,鹿小姐其實是被人綁架劫持了,好在我有兩個手下恰好看見,便把她救了下來。如今她已經被我藏在一個安全的所在,相信那些賊人是再也尋不到的!」
章援一听,雙目放光,簡直語不成聲︰「謝——李兄,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那就——就煩請你帶我去——」
李唐接口道︰「你想見她?恐怕不能啊章兄。她身上懷有身孕,又受了點驚嚇,身子不是很好。我已然為了開了點藥吃下了,不過,你若是在她面前出現的話,恐怕她會變得異常激動的!」
章援有些不悅地說道︰「李兄這是何意?」
李唐笑道︰「章兄難道還不明白嗎?她的父親死得不明不白,雖然未必是你父親下的手,但你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以證明你父親的清白,是不是?就算退一步來說,真的不是你父親所為,你父親當初在罷她父親的官這件事上總是態度鮮明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就算你父親不願殺伯仁,伯仁之死和你父親也是萬難撇清干系的。除非——」
章援道︰「除非什麼?」
李唐正色道︰「除非那真正的幕後黑手能站起來自承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