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水!快燒熱水來!快!」
那是誰的聲音?那麼熟悉,排山倒海的慌亂與傷痛,牽引呼吸的恐懼。
他是那麼高傲的男子,總是高高揚著臉,揚著那一抹近乎自妄的淺淺笑痕,卻在這個時刻,深深屈頸埋首,嘴角深藏不可踫觸的傷口,
脆得宛如深秋即可踏碎的枯葉,脈脈凌遲的苦楚。
「喲,老頭快去!哎喲,這,你的小娘子怎麼會……」
「是我自己不好,」我的聲音縴細的像隨時會斷的線,虛虛浮空,「不小心跌進池子里了……」
听到我聲音的那一刻,那個懷抱溢出驟然的欣喜和暖意,那種喜極欲泣的安慰。
我不想睜開眼楮,因為一點力氣也沒有,真的很累。仿佛那幾句話已經是我殘余生命的極限,再不能夠做什麼了,再不能夠了。
他像對待救起的海人魚那般小心翼翼,將我移至榻上,松開我的姿態,緩慢地如同一只幼貝。
「還是替她先把濕衣服除了,否則會得風寒。」
李世民心神恍惚地應著,伸手搭上我透濕的外衣。
我止住他的手,在我們四目之間。
「我不會看。」
他低聲許諾安撫,捻住我濕透的衣領。
「不,我自己來。」
我固執的看著他,籠回自己的衣服。
「你都這樣了,怎麼自己來?」
他壓低自己的聲音,試圖掩蓋自己的情緒。
「還是我來吧。」老婆婆善解人意的走到榻前。
李世民沉下眼,手指不甘地搓捻著我的衣領,水漬漫上指甲。
我倦怠得閉上眼楮。
他起身,轉過臉。
熱水擦拭了,換了干淨衣服。
可我很清晰的知道,仍是受了風寒。我從小體質差,對疾病的感覺很準確。
果然,半夜還是燒起來。
他一夜未眠,額上的毛巾冷了熱,熱了冷。
我恍恍惚惚的閉著眼,似乎是盹著,又似乎是醒著。處于一種混沌不清的迷蒙中,卻不能完全失去意識,痛苦非常。
每每總以為自己已經入睡,可又隨時可以睜開眼楮。
他長時間沉默,用冰冷的手撫模我發燙的臉頰。偶爾低聲喃喃。
我很想回答他,可我開不了口,無法開口。
我忍受雙重折磨,疾病與他。
「你要的是我,我要的是你,可為什麼,我們走向對方的路,這麼難?究竟是什麼隔在我們之間?」
是時間,千年的時間,它隔斷我們,在我們的有生之年。
糟糕的是,死也不能消除那樣的隔閡。
「風語裳,你听著。對于你,我會心軟。但絕不妥協。我要你記得,有些事,即使是你,也無法令我改變初衷。我要你。這是我此生的夙願。所以我絕不放手,絕不。我知道你永遠無法邁出你的那一步。所以,只能由我來。就算這會令你痛苦,流淚,我也不能罷手。否則,我們將被永世相隔,咫尺天涯。我只心軟這一次。你好好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自由。因為,那之後,即使要把你永世圈禁在我身邊。為了得到你,我也會那麼做的。一定那麼做。」
他冰冷的唇,印上我的額頭。
作為這個詛咒最後的封印。
我在沒有盡頭的長廊一直狂奔,跑得精疲力竭。
眼前仍是亙古不變的延伸,延伸。
延伸直至死竭。
待我醒來,如武陵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伏在我手臂旁的男子,倦容滿面,衣帶漸寬,為伊消得人憔悴。
我輕輕撫上他沉睡的眉眼。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那個答案。可我想不出來。為什麼要把自己交給你?」我疲倦的苦笑著,十指停留,連心的痛,「是因為愛吧。除了它,我也沒有別的解釋。」我輕輕撫模他沉睡的側臉,「不能再有更多解釋……」
其他再多的理由,也只是借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的感情,那是所有行為的最好詮釋。我無法逃避,無法欺騙。
情感就像咳嗽,無法掩飾,越竭力遮掩越暴露無遺,
況且我知道,在你的面前,我永遠無法做一個好戲子,總是輕而易舉被你看穿心思。不是因為你的精明,而是因為我的笨拙。
「可是,即使我愛。我也不能放棄我的驕傲,我的堅持,我的自由。如果那樣的話,我不再是我,這份愛情也不再是我引以為豪的愛情了。我把自己交給你,因為情之深處,不可避免。這是我的劫數,沒有一份愛情不需要犧牲,所以我甘願這樣。我要你,而不得不退讓。但我有我的底線。我不能做深宮怨婦,不能做千萬個望眼欲穿女子中的一個,不能做你可有可無,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女人。我必須是一個例外,一個你的例外。作為你真愛的一部分存在,我永不會出現在史書上或什麼戶籍中,但我不在乎,並且不屑。我要的是在你的心里,不是其他任何位置,而是最深處,最深的那個角落,刻下我的名字,只有我。我可以做你一輩子的情人,但不願在後宮里做一天的妃子。這是我讓你記住我的方式,也是我保全自己的方式。我和小白一樣,我們只屬于自己,或者偶爾也願意屬于你。但那只是偶爾。我,是我的。」
我輕輕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抬眸,遇上他款款深情。
「什麼時候醒的?」
他笑看我,並不答話。
「听到我說什麼了嗎?」
他仍是脈脈不語,只替我掩好被子。
我分明該忐忑,卻不知道為什麼頹然睡去,或者是他的眼神太寧靜,又或者是這個四月風聲瑟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