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遠了。
知道突利在我身後,卻沒有跟他說話。
只是低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直到走到一片沒有大樹遮蔽的草叢,我才停下腳步,心思茫然地立了一會兒,仰身躺下去,手枕著頭。
他也躺下,在我的身邊。
黑夜戚曠,一輪圓月昏黃如沙。很舊很舊的紙黃,打著褶,從陳年長命鎖上卸下的灰塵光,煙氣迷離。
「今天的月亮真大真圓。」
「嗯。」
「突利,你似乎變了。你變得沉默而成熟。」
他忽然開口,「那個人,就是你深夜不睡時看著大漠星空想的人。」
我輕輕地笑起來,眼里並無笑意,只是一派茫然。
「你說的事情太遠了,那麼遠的事情,我早已是不記得的了。」
「他不如我。」他低低說了聲,竟頗欣慰地笑。
「是,完全不及你。」
「他要娶燕兒。」
「嗯。」我有些困倦。
「可見你眼光不好。」
「是。」
「你可後悔?」
「說已經悔得腸子青了可過份?」
「呵,你竟願意奉承我了?」
「為什麼不?我可以見到的人越來越少。如果你高興,我自然願意。」
星空是這樣沉寂。像漆黑廣袤的草原,沒有燈的草原。
「阿語,你可難過?」他突然沉聲問我。「他要娶她。你可難過?」
我靜了片刻,不想說話。
「呵,「他輕笑,「我早看出來,你分明……」
「是。」我親口回答他,「我難過。我想是的。再沒有更準確的事了。可那又怎麼樣?」
「燕兒不會幸福了。」他突然長長地嘆氣。
「我不知道。」我覺得憂悶溢懷。
"你可願意回我身邊?"
「你說得不對。」我笑著糾正他,「我不曾在你身邊。」
「還是這樣半分不讓。」
「那你可會接受我?」我問。
「絕不。」他簡潔剛勁,並不是在說笑。
我微微詫異。
「阿語,我仍記掛你,但決不會接受你,也不能接受其他人。你是傷害我的獵人。你沒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
「突利。」我不自覺地叫他的名字。望著月光中斑瑕幽昏,真正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多麼好的男子。
「可後悔?」他問我。
「你知道我的答案。」
「你這點實在不可愛。」他鄙夷。
「在你面前,我什麼時候可愛過了?」
「阿語,你可快樂?」他突然劈頭問了一句。
「快樂?那是太深奧的東西。突利,我不能說我是快樂的。這是謊話,可我亦不敢說我不快樂。」
我覺得愁緒滿懷,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那些抑郁潛伏在胸口,一旦神經有了空隙,便滋滋像煎鍋上的油,灼痛地不停歇地冒著。
「突利,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重要的人,都會離我越來越遠?死者永遠地離開了我,生者已回不到最初,反而站在極遠處一臉漠然。我覺得像被孤立的島。需要傾訴,身邊卻空無一人。」
「我就在你身邊。」
「不,你很快就會離開。最後還是只有我。」
「那麼,他呢?」
「他?他是不同的。」
我開始數星星,一顆星星就是我生命的一個過客。
「李家的兩個兄弟,我們連陌路人都不能做,只能相互敵對與算計。媚兒嫁了李元吉,已經不可能再與我親近。那燕只怕恨我入骨。嘉馨厭惡我。元霸,隋帝和承公子都灑月兌而去,再不理會人間事。你與花佬兒又與我相隔甚遠。人事全非,真不堪回首。」
「這才是人世間最稀疏平常的。像天上的星星,每一夜,都不可能在同一位子看見同一顆。每過得一天,你失去一些人,又重遇到另一些。你以為他們是不同的人,經歷的是不同的事。其實,他們不過換了另一副面貌,守在你的身邊,守著你的人生。你看天上星星,日月變幻,一點也不曾損耗他們的美麗。」
「你說得真好。」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這是你們中原人說的。」
「突利,我該走了。沒想到這樣晚了。」
我起身與他道別。
「你真愛這雙鞋是不是?」他突然問道。
我下意識低頭看了看。「是。這是你送我的。可見你的眼光多麼好。」
「我想你會記得這雙鞋而忘記我。真是糟糕透了,白白為一雙鞋做功夫。」
「不,我自然記得你。」
他微微低子,平視我的眼楮,「听著,假如有天,你不愛他了,或者願意離開他了,我隨時歡迎你來大漠。」
「是嗎?」
「是。大漠仍是你的家。永遠。」
「突利,你也是我的家人。永遠。」
我上前擁抱他。
他身後的月,並不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