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一想到離婚,就感到害怕。雖然他每每心里發狠時也會想「離就離」,可他從沒想過真的要離婚,每次阿菊一提出離婚,他就會嚇得逃出去躲起來。事實上他對阿菊的憎惡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但他對她的恨,並不是因為她長得丑,不是因為嫌棄她老,不是因為她忙于家務、孩子、忽視了他,也不是因為她強勢、霸道,這些都不是。他恨她,是因為她總是控制他,總是無視他的理想和創意,總是低估他的才華和能力,她從不相信他能成功,也不希望他成功。所以,她只要一息尚存,就令他感到難受、痛苦。在業內,所有的人都認為他老婆比他能干,只要提起阿菊,認識的人都會說這麼一句,「這麼能干的女人啊,就是命太苦,怎麼就嫁了這麼個男人呢」,而給予他的評價卻是「做不了大事,成不了氣候」。她恰恰是以老婆的形式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她像是一座大山,他是山腳下一株不起眼的草,因為她的存在,人們忽略了他的重要性,可他心里有那麼多宏偉的願望,那麼遠大的抱負計劃,這些都被籠罩在那座大山的陰影下,永遠都見不到陽光,得不到別人的欣賞和贊譽。因此,她的存在便是她最大的過錯,她的面孔、語言、及一切都令他厭惡,因為她的這種過錯是無法糾正的,除非她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一次次試圖擺月兌她,結果卻被她控制得更牢更緊;他越是想證明自己有本事,她就越是能證明他只是徒有虛名。這讓他難以忍受,他太需要別人的贊美了,太需要被被別人相信了,太需要被別人重視了,而她的存在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他不想見到她,不想跟她說話,甚至不想听到她的聲音。他所希望的是,將她從自己生存的世界里徹底刪除,讓她永遠消失,他恨不能將她置于死地。但他又極其害怕離婚,因為他很清楚,他擁有的一切其實都控制在老婆的手里,要是離了婚,即使每人各得一半,那他也已經失去了一半了。而且對于他這樣的男人來說,他也堅定相信一條「家族精神」的法則,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他在墳墓里必須有個女人跟他睡在一起,不論美丑,不論他們是愛人還是仇人,這個女人都是完完全全屬于他一個人的;將來他的墳墓前必須有兒子為他上香掃墓,那是他百分百親生的骨肉子嗣。他堅決不離婚。
他發現了兩樣能從老婆身邊逃走的辦法︰酒和女人。酒精能使他獲得精神解月兌,女人能使他激情燃燒,這兩樣東西都能使他得到滿足和快感。他更加致力于發展這兩項愛好和技能,再加上他天賦的本能,于是,他便成了一只最會在女人面前開屏「雄孔雀」,每每總能得到她們的矚目和青睞。這是他唯一可以顯示自己的地方,他越是抖動自己的尾巴,越是能博得女人們的喝彩,他在老婆以外的女人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但他也很明白,這是用他的錢換來的,這使得他更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想和他「隨便玩玩」的。當他在生理心理都得到滿足時,也令他感受到讓老婆接受懲罰和羞辱的快感。
方達玲和阿明在某些方面的特質是相同,對一只雄孔雀來說,最能吸引的還是雌孔雀,方達玲無疑是一只擅于精心打扮自己的雌孔雀。這是兩個都極度渴望受人矚目的人,他們的惺惺相惜即使不能說是前世的緣分,也不能算是今世的錯愛。
方達玲在受到這一場驚嚇後,她反而更想獨佔阿明,因為這是她手上剩下的最後一張牌了。在那麼多男人那里經歷了失敗後,她不能再失敗了。她恨,她還不甘心衰老,可它就以堅定的步伐向她走去了。40歲,41歲,鏡子深處那張臉一點點松弛,老年已在那里等著她。
每被男人甩一次,那涂在面具上的光環就被剝掉一層,她身上失去的魅惑有多少,她的怨憤就有多少。她恨將恥辱加于她頭上的人,她恨那些男人的妻子,她覺得自己所想要的並不多,可那些女人卻偏偏都容不下她。她報復的唯一手段就是,就是使盡全力抓住那個男人。
「我馬上就回去。」方達玲的兩邊臉頰上都留下了鮮紅的掌印,她也來不及處理,只顧蒙頭收拾行李,「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我老婆他們說不定還在這里。」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嘛!你不是說有了我,你以後就再也沒老婆嘛!」方達玲一听,聯想到剛才所受的羞辱,她幾乎暴跳起來,將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到他頭上,「你看看我這個樣子,這全是你害的。你剛才為什麼不幫我,還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你這副熊樣,難怪她沒把你當老公,她根本就不想要你做老公!」
「那還不是因為你嗎?要不是你說到樓上做‘腎保’,也不至于讓他們發現。」
「你還敢怪我?我到這里來,全是為了你,現在我讓人當笑柄不算,你還埋怨我。你以為我走了,你老婆就會放過你嗎?她可是說了,等著你法**見呢。」
「可我能去哪兒去?我只能待在這里。」一想到離婚,阿明頭都大了。
「去我那兒。」方達玲很干脆,「等過了這一陣再說。」
「那也別現在就走,萬一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說不定會跟著到你家去的。」方達玲一听他們有可能尾隨到她家去,她又害怕了,「不如明天天一亮,我們去趕頭班車。」阿明最後答應跟他一起走。
一個害怕離婚,一個想抓牢男人,兩個人眼下只有逃跑一條路可走。阿明給陳榮打了一個電話,對他說是自己去表姐那兒談業務,要過幾天才能回去,並將兩家店都托付給他照管。第二天一早,方達玲收拾了她所帶了的所有東西,和阿明一起逃往自己家中。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來了。她來的時候是趾高氣昂唯恐人不識,走的時候是悄無聲息害怕被人看,她滿腔的發財夢在飽以這一頓老拳之後,全被扔進了爪哇國。
「你不是說你家住的是花園別墅嗎?」阿明在方達玲家住了幾天後,突然問她,「你怎麼不帶我去那里呢?」
「住這兒方便,別墅區都在郊區,進進出出買東西都不方便。」方達玲所指的別墅,就是劉志奇的那棟,她在那里住了一個月後,就將那棟房子想象成自己的家。
「那你怎麼不到你的公司去上班呢?」
「我的公司運營都挺正常的,我的合伙人也天天都在那里,差不多每天都跟我匯報工作的,我去不去都一樣。再說,我也不能把你一個人扔下吧。」方達玲靈機一動,又想出一個妙招,「你說我那批貨還在你那里,該怎麼辦啊?」
「你不是說,賣多少算多少嗎?你也看見了,開業到現在你那些東西也沒賣掉多少啊。」
「你總不見得再讓我把那些東西拿回來吧,只要你這兩家店還在,這些貨遲早總會賣出去的。等過了這一陣,我還是會和你一起回去幫你的。」
「那就等我們回去後賣掉了再說嘛。」大約是他向老婆跪地求饒的誓言起了作用,阿明終于沒再往方達玲的圈套里鑽。
「我誠心誠意去你那里幫你,當初你說等店一開出來,我想要什麼就送我什麼,你看看現在,我倒是什麼都賠進去了。」她見一招不靈,趕緊又使一招。
「可你也看見了,開業這些天,我哪天不虧啊?我每個月要付工資、租金、還要還貸款,你說我哪來的錢?」
「你那四家理發店不是都賺錢的嗎?這時候就應該拿來用啊。」
「那些哪還到得了我手里,你看我老婆那陣勢,她還肯把錢給我嗎?現在我什麼都得听她的,要不然她不會放我過門的。」經這一鬧,阿明知道他們兩個是長不了的,這倒讓他漸漸醒了過來,即使這個女人再怎麼「高級」,也總歸不是自己的老婆,他開始想著怎麼擺月兌她的糾纏。
這時,外面的房門有了響動,兩人都嚇得不敢說話了,以為是有人追上門來了。方達玲悄悄溜到房門口,拉開一條縫,向外一望,倒吸了一口冷氣,進來的居然是她兒子笑天。平時笑天為了方便上學,都是住校,或者是待在外婆家里的,即使回來也會先打電話告訴她。自從那天在咖啡館見到那一幕,笑天一直都沒回來過。他一抬頭,看見方達玲在房門前探頭探腦的向外張望,心里一陣狐疑。見是兒子,方達玲趕緊將房門關上,這更令他覺得怪異,他干脆走到門前敲門,敲了好一陣,都沒人來開,他立即意識到,里面藏著什麼人。「開門,你把誰藏在里面。」笑天大喝一聲,他實在不能容忍,自己的家里居然變成藏污納垢的地方,「你不開是不是,那我就砸了!」
方達玲只能將門拉開一點,笑天一把將門推開,赫然看見阿明坐在床邊,雖然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但是這根本騙不了人。「你怎麼突然回來了?我正跟朋友談點事。」方達玲心虛地覷著兒子的臉色。
「談什麼事不能在客廳談,要躲在臥室里談。」笑天憤怒地說,「雖然這是你的房子,可你也應該尊重你的丈夫和兒子。你在外面干什麼,我們管不了,可這是在我們家里!假如爸爸知道,不知道會怎麼想。你眼里還有沒有我和爸爸,即使他有情人,可也不像你這樣,讓別人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說完,他憤而轉身離去。方達玲無法辯駁,只能任由兒子離去。
「這是你兒子?」阿明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你不是說你兒子去澳洲了嗎?」
「剛辦完簽證,過一陣就走了。」
「我記得你跟我說,你兒子只有十歲?你今年才剛三十出頭?」阿明心下一驚,更清醒地意識到,這個女人一定對他說了很多謊。
「我兒子幾歲跟你有什麼關系?」方達玲繃著臉,一臉不高興,謊言被戳破事小,但她糊在臉上的面具又少了一層炫目的金粉。
阿明越想越不對勁,下午他借口出去轉轉,打車去了「思美」,他不敢去找羅美玉,知道去了只會招來一頓冷言冷語,他直接去找廖勝國,向他打听方達玲的情況。當他從那里出來時,只覺得渾身發冷,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曾經以為,有她在身邊,一切都將變得美妙。他一度也為自己能符合一個「貴婦」的心意,感到很意外、驚喜;隨後他甚至相信她會愛上他。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就在一個多月前,她還將他置于一種難以想象的躁動中,讓他熱血沸騰,那時與其說是被她的魅力所征服,不如說是被她所扮演的角色所蒙蔽,可現在才發現,這些日子來,填滿他生活的是謊言、欺騙和假象。他認為自己見識過各種風騷的女人,但沒有一個有學問有眼光,並與他志趣相投的女人。他沒有念過書,因而對知識有著天然的、無比的崇拜和敬畏,可方達玲卻恬不知恥地欺騙了他。突然方達玲的臉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這讓他全身一凜,他想到那個女人問他要這樣,要那樣,甚至要他的股份,那時他居然都慷慨地一一允諾,他被她的信口開河和一個個保證耍的團團轉,他差一點將錢都扔進一廂情願的幻想里。但他又不得不為自己感到慶幸,幸好老婆的一場大鬧,攪了他的黃粱夢,要不然他死在方達玲編織的精美羅網里都還不知道。他害怕再回她那里,他害怕那張面具下藏著的真實面孔,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虛假的女人,比起老婆的潑辣強勢,他更害怕這個女人的卑鄙和不誠實。他想逃,立刻就甩開她,逃回自己家里去。他的手機響了,是方達玲找他,說要帶他去見自己的朋友。他越想越後怕,總覺得這個女人是撒開了天羅地網等著抓他,他擔心自己一個不慎就會掉進她所設置的陷阱里。
「你上哪兒去了。」
「隨便逛了逛。」
「等你半天還不回來,跟你說要出去的。快去換衣服吧。」
「剛才陳榮打來一個電話,說店里有事,要我馬上回去。」阿明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里,「我在這里已經待了好幾天了,我不能老在這里躲著,萬一讓我老婆找到這里來……」
「有什麼事非要你去處理不可?」方達玲一听就警覺起來,她可不能讓他跑了,她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倒他身上,到現在她還什麼都沒得到,她絕不能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你就這麼走了,那我怎麼辦?」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店是我開的,我總不能扔下不管啊?」
「那你總該把我安頓好了,對我有個交代再走吧。」
「那你說你想怎麼樣?」阿明看著方達玲氣得變形的臉,像一頭被網住的困獸,不覺害怕得將身體往後縮,「我老婆要是知道我在這里,說不定會鬧上門來的。到那時,我們倆真的都完蛋了。」
「你老婆,你老婆,別在我面前提她!」方達玲尖叫起來,眼神中既有恐懼也有歇斯底里的瘋狂,「我看她還敢把我怎麼樣,這可是在我家里!」
第二天一早,方達玲起床刷牙,突然感覺自己很想吐,她以為是昨晚上在飯桌上吃了什麼太油膩的東西。可是又聯想起自己例假又過期了,心里總覺得隱隱不安,但因為上次的「假孕」風波,她倒沒有太放在心上。為了保險起見,她悄悄去醫院做了一個尿檢,可這回她拿到的報告差點沒讓她暈過去,大大的「懷孕」兩個字,幾乎讓她不敢相信。她去問醫生,「這是真的嗎?我真的懷孕了?」
「恭喜你,千真萬確。」她一看,居然是上次那個醫生,女醫生倒也還記得她,「這回你終于懷上孩子了,你年紀不小了,回去好好養胎吧。」這讓方達玲呆若木雞。
從醫院出來,她滿腦子只想一件事,這可怎麼辦是好,事到如今,她已無計可施,也毫無退路,只能靠這張牌死死拖住他了。她是絕不可能生下這個孩子,如果說她對劉志奇是有真心的,可對阿明,她除了只想在他身上榨到錢以外,她可想都沒想過要為他懷孕生子。她先將尿檢報告收起,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家里。
「你不是說要回去嗎?我想好了,我還是和你一起回店里吧。」
「你去做什麼?」阿明沒想到她竟然還想去他店里,心里暗暗叫苦,「現在這個樣子,你去也沒什麼用,我老婆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要是再讓她看見你,你想她會怎麼對你。」
「可我的貨還在你那里,要是我不在那里盯著,你的那些美容師根本不會去管的。我可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你店里去了,我們總不能這麼半途而廢吧。」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會讓她們把貨給你發回來的,賣掉的那些我會把錢結給你的。我知道了你費了很多心血在我那里,可眼下店里的生意與我們預期的完全不一樣。你制定的銷售策略是不錯,不過,眼下還是先放一放再說吧。等我那里生意上來了,你再把貨發過來,到那時,我老婆說不定也不會盯我盯得那麼緊,你還可以再過來。」
「那批貨數量也不多,發來發去多麻煩,不如你干脆把這批貨全吃下,我按最低的價位給你,你自己算算,光這一筆,你就賺進多少。我放著其他那麼多加盟店不管,只一心把最好銷的都留給你,你總該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吧。」
「你還是把這些貨送到其他加盟店去吧,我怎麼還好意思讓你為我折了生意呢?」阿明從廖勝國那里了解到全部實情後,已徹底明白方達玲的意圖,他打定主意,絕不能再讓她鑽進他店里,她的那些貨是好是壞都無所謂,他只想將它們統統拒之門外。「你也知道,我的店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還有那麼多股東呢,開業至今我們一直都在虧,大家都開始有意見了,哪還會同意我吃下這批貨。」
「那就要看做老板的眼光和魄力了呀!你才是這個店的老板,一切都應該你說了算。」方達玲不知道阿明已完全知道她的底細了,依舊連哄帶騙,只想著能撈到多少算多少,「統共七、八萬的貨,你還不能拿主意嘛。」
「這一下你讓我上哪兒去弄那麼多錢?這個月的工資我還沒發,我正發愁呢,回去還得想辦法先把這部分錢給籌齊。要不然你就等段時間再說,等我有錢了,再收你的貨。」
「那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啊?你答應我的那些事一件都沒做,這個月的工資你還沒給我呢?」見他話語間,只有想甩掉她走人的意思,根本沒有半點誠意,她按捺不住焦慮,發急起來,「你不是一直說你怎麼怎麼有錢嘛,你老婆根本管不住你嘛,上回你不是還說,你卡里有錢,等開了業就帶我去買鑽戒,現在怎麼就沒有了呢?」
「我以為按你說的,等一開張就會有錢進賬,可現在我哪來的錢啊?我天天都在往外貼錢,為了K城能盡快開業,我把這筆錢差不多全扔進去了。」到了這個時候,籠罩在兩人之間的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被撕得粉碎,只剩下赤果果的金錢談判,一個是捂緊錢袋左躲右閃,一個是步步緊逼毫不退讓,「你只能先委屈一點,等我有錢了,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可我已經不能再等了。」黔驢技窮之下,她只能使出最後一手,「我懷孕了。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啊?……」阿明頓時漲成豬肝色,隨即變得慘淡毫無血色,眼珠死死的盯住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喃喃地說,「這不可能,你騙人。」
方達玲掏出尿檢報告放在他面前,阿明只覺得腦袋哄哄炸響猶如五雷灌頂,這個女人死活都是賴上他了。他忽然感到一陣虛月兌似的頭暈目眩,憎恨和絕望在瞬間空白的腦際不斷交替出現,緊接著一種恐懼涌上心頭,燒灼著他的喉嚨口,以至于讓他的額頭、脖子和手心不斷出汗,一種他從未有過的罪惡感從天而降,落在他身上,就好像被一盆髒水從頭淋到腳。他終于看見面前這個女人臉上的那張面具土崩瓦解,需飾月兌盡,真相畢現。他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陷阱,他真想大喊一聲,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他先是懷疑,憑什麼就認定他必須該負責呢。方達玲從他眼里先是看到了震驚,隨後變成猶疑、退縮、拒絕,她看到他眼里的冷光,臉上露出的厭棄清晰可見。她知道他已經準備丟棄她了,她感到特別絕望。就在一月前,這個男人還那麼讓她欣喜,她扮演著貴婦,享受著最殷勤的追求,看著他暈頭轉向興奮癲狂,她懷揣的一切和虛榮都被他高高昂起的點燃了。她只做了一件簡單的事,全身心投入到這個角色里——一個臣服于他的貴婦。可轉眼間,她就被拋棄了,無論是劉志奇,還是眼前這個男人,都不在乎她。先前所受的屈辱的烙印剛剛從臉上褪去,新的恥辱又接踵而來,她此時只有一念頭,絕不放過這個人,是他攪亂她的生活,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錯。這二人不再相互對視,她心頭懷著恨,而在他的敵對情緒里,更多的是嫌惡和厭棄,是對她深深的厭憎。偶爾目光交踫,卻彼此怒目相視,一種咬牙切齒的恨。
「你不能走!」一個窮途末路的女人是可怕的,「你必須把該給我的都給我。」
「你想怎麼樣?」
「你把那批貨都收下,把這個月的工資給我,另外再給我五萬塊錢,作為我的營養費。這以後我都不會去找你了。」她知道現在再要他的股份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毫無意義的,她只想一次性從他身上抓到現錢,要得太多知道他也沒有,要得太少她又心有不甘,「你盡快想想辦法,這些錢你還是有辦法弄到的。」
「如果我有的話,我一定給你,可我到哪兒去找這些錢?」他露出一副耍賴的嘴臉,「如果我現在沒那麼多錢怎麼辦?」
「怎麼辦?要是你沒有,我就去找你老婆要!反正我已經豁出去了,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這個晚上阿明想起了阿菊,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想起自己的老婆。那時他們兩人在一個理發店當學徒,她比他小兩歲,是他的師妹。她是真心喜歡他的,即使知道他一直拈花惹草,仍舊嫁給了他,結婚後便一心一意撲到他們美發店上去,只以為男人總有長大的一天,等有了孩子,在外面玩夠了,就會收心回家的,可沒料想他如此劣性難馴,對女人的永無止境,她更無法讓他滿足于現狀。但她一直忍耐著,在她的認知里,女人就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人總有老的一天,等老得玩不動了,也就死心了,她手握財政大權,他也不敢怎樣,男人沒錢就好比老虎脖子里套上了頸圈,再怎麼凶猛,也蹦不了太遠。如今令她難以容忍的是,他竟把經濟大權交到另一個女人手上,這等于是給他解了套,更讓他無法無天了。
她知道他害怕離婚,每次她一提出離婚,他就會逃跑,回來後又求饒,有一次他跪在地上,狠抽自己的耳光,一邊抽一邊哭,叫嚷著「我不是個東西,我就是想跟其他女人睡覺,你全當我是個畜生,等我玩夠了就不玩了,我就是不離婚,死也不離婚。」他們的婚姻就在這樣的逃避——求饒——寬恕中循環著,他身邊的女人一直在換,甚至還同時跟幾個女人交往,所以她也懶得知道這些人是誰,不論是誰,她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另一個女人替換掉。此時,他想起老婆,覺得她那里才是安全的港灣,不管他闖了什麼禍,有天大的罪,她都會饒恕他。他寧可跪在老婆那里把頭磕破把臉打腫打爛,他也不願意再看到方達玲那張虛假的面孔,這個女人給他上演了一出不倫不類的荒誕劇,讓他做了一個虛幻的夢,現在她月兌下偽飾露出被腐蝕的臉,精明還在,丑態畢露,他不信任她,厭惡她,更感到一種恐懼。她那麼赤果地威脅他,難道真的要把錢給她嗎?他想起陳榮說的一句話,「為了她這種女人,一點都不值得。」他從廖勝國的話里,隱約听出她跟劉志奇也有關系,既然他可以跑,為什麼我就不能跑呢?她敢把小孩生出來嗎?不,她不敢。她要去找阿菊,就讓她去找吧。不如我先回去告訴阿菊,我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她,這回寧可讓她把我打死,我也不要再見到這個女人了。
他下定決心,可心里還是很害怕,他躺在沙發里,望著黑 的天花板,四周漆黑一片,他不敢把眼楮閉上,只盼著東方發白時好偷偷溜走。他想起當年他輟學後,偷拿了家里的錢從家鄉跑出來做學徒的情景,出走前的那一晚,他也是這樣躺在床上的。
和阿明一樣陷入絕境的還有吳孝杰,這幾天他茶飯不思,幾欲崩潰,因為朱雅潔要和他分手了。這還要從前些時候,他們雜志社舉辦的一個酒會上遇到那個高中時代曾熱烈追求過的「千金小姐」說起。賀洋的美貌當時在學校是有口皆碑的,就和她學習成績欠佳一樣,都是眾所周知的,高考成績不理想是預料中的事,不過她爸爸有的是錢,後來將她送進了一個民辦大學,在校期間她瘋狂迷戀上了一個玩搖滾的酒吧駐場歌手,一等畢業就不顧父母拼死拼活的強烈反對,跟著那男人去了南方,雖然這場戀愛以慘敗告終,並使她成為一個帶著女兒的單親媽媽,但在南方的那段日子也不是一無所獲,她在那里開了一家名為「彩妝地帶」的化妝品專營店,後來這家店又變成了連鎖專營店。兩年前她決定殺回自己的故鄉,在這里先後開出三家彩妝連鎖店,還結識了一個英俊的外籍男友,用她自己的話說,「我有的是錢,我不需要被又老又丑的男人包養,漂亮是我的資本,我就是喜歡和漂亮的男人在一起,我愛得起也玩得起。」
那天是賀洋先看見孝杰的,他正忙著招呼那些熟悉的客戶,因為他的個子足夠稱得上鶴立雞群,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吳孝杰!」她走到他跟前,「你還認得我嗎?」
「賀洋!你怎麼會在這里。」自打高中畢業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雖然高中時代曾追求過她,但對此時的他們來說,那也只能算是少不更事的玩笑。
「我現在開了三家彩妝連鎖店,是代理商那里送給我的酒會邀請函。你現在是……」
「我現在是‘魅力女人’雜志社廣告部副主任,我光忙著招呼我那些客戶了,就沒看見你。你就一個人來嗎?」
「我的男朋友回國了。」她的表情有些陰郁,「他是意大利人。」
「你別擔心,一會兒我就給你找個大帥哥來陪你。」孝杰的臉上帶著神秘的笑,「我保你會喜歡的。你等著,我去把他叫來。」
「誰啊?」賀洋好奇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吳孝杰帶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向她走了過來,頓時眼前一亮,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了,「廖勝國!居然是你。」
「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廖勝國也是代表公司出席酒會。高中時代的同學意外相遇了,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以前的校園往事都變成了調侃的話題。
「你還單身嗎?我听說宋韻大學畢業後就去英國了。」賀洋問。
「她又回來了,而且和我在一個公司。」
「真的?」她瞪大了眼楮,不相信似的看著他,「這麼說你們還在一起。這真是太難以思議了,能從高中一起走到現在,真是太難得了。那真的要祝福你們,那時我還說了很多難听的話,說你們是長不了的,可你們卻真的在一起了。」
「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誰能料到將來的事呢?」廖勝國說,「你能想得到孝杰會和朱雅潔在一起嗎?你還記得她嗎?」
「朱雅潔?是‘四眼胖妹’,我當然記得啦。天哪,孝杰,真的嗎?那時你說這輩子你只想娶美女的。」賀洋和廖勝國都大笑起來。
「不許你們丑化我未婚妻。」孝杰也不好意的笑了,「女大十八變,現在她不知變得多好看呢,人家都說她長得像韓國明星。」
這次酒會後不久,賀洋與意大利籍男友黯然分手,原因是他被公司調回國了,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心情沮喪的賀洋約了廖勝國和吳孝杰周末出來喝酒,將心中的郁悶一吐為快,「你們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她灌下一整瓶波爾多葡萄酒,搖搖晃晃打著酒嗝,「誰讓我就是喜歡帥哥呢。他們當初都是愛我愛得要死的,怎麼都說走就走了呢。追我的男人一波接一波,可真能跟我說說話的,其實也就你們兩個,到底還是老同學好。」
「你也別失望,帥哥中也有痴情的。」孝杰拍著廖勝國的肩膀說,「只是你運氣差,下回你準能時來運轉也撿到一個。」
「我怕是再也遇不上了。」這時,賀洋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大吃一驚,「保姆打電話說我女兒發高燒了,燒的很厲害,我得趕緊送她去醫院。」說著,她就跌跌沖沖準備出去。
「你喝了這麼多,怎麼能開車呢?」廖勝國攔著她,「就算你現在趕到家,叫車去醫院也不方便。我明天還要加班,我看還是讓孝杰開車送你回去,再送你們去醫院。」
孝杰駕車將賀洋母子送往醫院,他替她掛號、取化驗單、拿藥,陪著她抱著女兒在寂靜的急診室輸液。他有點累了,靠在一張椅子上打盹,恍惚中,忽然感到有水滴在他臉上,他睜眼一看,賀洋正低頭望著他哭。「怎麼了?你怎麼哭了,孩子燒還沒退嗎?」
「不是,我想起以前,那時我對你太不好了。你給我寫了詩,我不僅沒好好收著,還到處拿給別人看,還挖苦你說寫的太爛。我現在覺得自己那時太囂張太愚蠢了。」
「你想那些做什麼?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黃歷了,小朋友扮家家時說的話,沒人會當真的。」
「你對我太好了。」
「都老同學了,幫個忙應該的。看,這點滴快輸完了,叫護士吧。」
吳孝杰開車送賀洋母女回去的路上,接到朱雅潔打來的電話,「今天你怎麼沒給我打晚安電話?你在哪兒呢?」
「我陪一個客戶在外面喝酒。」孝杰眼珠一轉,趕緊撒了個謊,他可不想讓未婚妻有任何疑心,「我正準備回家呢,明天你別忘了,去見我爸媽。」
第二天晚上,吳孝杰和朱雅潔一起回到自己的家,雅潔心情超好,剛才在吳家的那頓晚飯,讓她順利從準婆婆那里拿到「毛腳媳婦」通行證。她忙不迭打電話給宋韻,告訴她今天見家長的成果,並在電話里勾畫起想象中的婚禮儀式。孝杰在廚房里叫她,「草莓女乃昔做好了,快來吃。」她放下手機正想出去,孝杰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傳來一條短信,她出于本能的看了那個手機一眼,卻一下看見賀洋的名字,她心里覺得奇怪,畢業後他們就沒往來啊,是幾時聯系上的呢?她不是那種動不動翻男人手機、查電子賬號的女人,可這個人名實在讓她不能心安。于是,她打開那條短信,「謝謝你昨天為我做的一切,我只能說過去我是有眼無珠,錯過了你這麼好的男人,假如你再寫一首情詩給我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嫁給你。」手機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顆釘子,戳進她的心里,扎得她眼冒金星。她拿著這個手機走到客廳,冷冷地看著孝杰,「昨天晚上你和誰在一起?」
「跟客戶啊。」他毫無知覺。
「哪個客戶?叫什麼名字?」
「說了你也不認識。」
「不見得吧,也許我認識呢。」
「你怎麼了?」孝杰突然覺得她話里有話,回頭看見她手里拿著自己的手機,感到大事不妙,「你怎麼翻我手機?」
「翻你手機怎麼了?我不能翻嗎?你有什麼秘密嗎?」她已經氣得渾身發抖,「要是我不翻,怎麼能知道你那個夢中情人又回來了呢。」
「你別瞎想,根本沒有的事……」
「瞎想?是我瞎想嗎?你自己好好看看吧。」她一把將手機扔到他面前,「真夠纏綿的啊,昨晚你都跟她干嘛了,讓她這麼意亂情迷,還要毫不猶豫的嫁給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昨晚我只是送她們母女去醫院輸液了。」他看了一眼那條短信,心里想這下可壞了,說都說不清了。
「你不是說和客戶喝酒嗎?怎麼又改她了?你以為我好騙是吧,你說什麼我都會信是吧。你這個騙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想娶個美女,眼前現成就來了一個,你還不上趕著去追?她正等著你的情詩呢。」
「胡攪蠻纏,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我就不講理,我一直都這樣!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雅潔憋著一股氣,劈頭蓋臉地說著,「別以為我多在乎你,沒了你我就嫁不出了,你大可不必這樣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她夠溫柔夠漂亮,我可不敢跟她比,你對她那麼戀戀不舍,就放膽去追好了,沒人會攔著。趁著現在她回心轉意,你也別拖拖拉拉,讓人家等急了,要不然追求美女的男人可多了去了,晚了就讓人家追跑了。你等這個機會都等了十多年了,千萬要抓緊了啊,娶了她以後,也就圓了你才子佳人紅袖添香的美夢了。」
「你越說越離譜了,我跟她什麼事都沒有!」吳孝杰有口難辯,被她這一罵,心里是又氣又惱,「你這是小雞肚腸,嫉妒成性,猜疑誹謗,要早知道你這樣,我就根本不該和你在一起。」
「說得好!我就等著你說這一句呢,我早就知道你沒真心喜歡過我,以前你對我說的那些,全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得感謝這條短信,讓我早點看清你的真面目,不用等到臨結婚才知道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她眼里噙著的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了,「你就是個騙子、小人,滿嘴謊言,腳踏兩條船,我瞎了眼才會和你在一起,從今往後我們一刀兩斷永不相見。」說完,她奪門而出。
這是吳孝杰有生以來最難捱的日子。第二天他就跑去朱雅潔家里找她,可她避而不見,連一向見到他眉開眼笑的朱媽媽對他的態度也變得冷若冰霜。他拼命打電話,發短信,寄郵件,可都如石沉大海,一點回音都沒有,他感覺自己黔驢技窮快要崩潰了。幾天後他又跑去朱雅潔的單位找她,單位同事說她請年假休息了。他忽然感到雅潔是真的一去不回了,他想起她說的「一刀兩斷永不相見」,絕望像海水一樣涌來,將他淹沒。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她這就這麼扔下我走了,他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