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皇帝素來對太後尊敬有加,因此太後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後,便覺得是自己多疑然而,當她下意識地看向皇帝時,正好迎上皇帝看向她的眼神,濃密微白的眉微挑,狹長的鳳眼尾稍揚起,隱約帶著一股挑釁。太後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揉眼楮再次看過去,卻發現皇帝的神情不變。
那股挑釁的神情很淺,但在素來深沉的皇帝臉上,已經算得上分明。
見狀,太後原本的憤怒漸漸被忐忑所代替……
葉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顯然也察覺到皇帝的意思堅決,跟以往的態度立場大相徑庭,倒有些是沖葉氏來的意思,都有些驚疑不定。如果說是裴諸城耀武揚威,跟葉氏作對,那倒是小事,可如果要跟葉氏作對的人變成皇帝,那情形就截然不同。
莫海芋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一時間連想要趁機挑撥太後和裴元歌的心思都沒了。
想到皇帝前些日子不斷提起阿芫,難道說這次葉兆敏的案件,就是皇帝為著景芫的事情給自己的下馬威?不!不可能,當年景芫染上花,純屬意外,眾所周知,何況皇帝當時根本就不在京城,他憑什麼認定景芫是她害死的?如果說皇帝從開始就懷疑景芫的死,在心里記恨著她,那就意味著,皇帝這些年來一直在她面前做戲……
太後想著,忽然道︰「葉國公夫人,世子夫人,你們先到偏殿安歇吧!」
知道太後有話要跟皇帝說,葉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起身告退,裴元歌和張嬤嬤也找借口離開,順便帶走了周圍的宮女太監,只剩下皇帝和太後兩個人。
殿內一片沉靜,只有皇帝偶爾啜茶的輕響。
見皇帝不說話,太後只能先開口,幽幽嘆息道︰「剛才看見元歌丫頭,真是讓哀家吃了一驚,竟然活生生是當年阿芫的模樣。難怪哀家初見元歌丫頭時,就覺得很是投緣,從來沒有過的喜歡,原來是因為她像阿芫!想當初,阿芫那孩子溫柔和順,侍奉哀家十分盡心,哀家只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可惜這孩子紅顏命薄……這些皇上都是知道的。」
說著,神情不勝唏噓。
這是太後第一次主動提起景芫,皇帝淡淡地看著茶盅里的茶葉浮浮沉沉,神情漸漸冷凝,卻並不答話,只是沉默不語。/中文/
如果說皇帝借這個機會把事情挑明了,鬧將出來反而好了,這樣太後就有解釋的機會。可他現在這般默然不語,反而讓太後心中更加焦躁,想了想,索性道︰「這些日子,皇上突然在哀家面前屢屢提起阿芫,哀家還想著是因為元歌丫頭,勾起了皇上的回憶,倒也沒放在心上。可哀家想了又想,到現在才算有些明白。皇上,你是不是懷疑阿芫的死跟哀家有關?」
如果說皇帝從開始就懷疑景芫是她害死的,卻按捺不發,那自然是因為當時皇帝示弱,無法跟她相抗衡,所以只能忍耐。但一個礙于情形強弱而不得不壓抑忍耐的人,有一突然不再忍耐,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已經擁有了足夠的資本跟那個人抗衡,所以不再需要忍耐。皇帝性情深沉,若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會輕易發作……
但同樣的,他現在表現得這麼明顯,就意味著他有了足夠的把握。
畢竟,眼前的人是皇帝,而且已經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帝……想到這里,太後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害怕和寒冷。但坐以待斃並不是她的個性,當初那件事,她做得極為機密,除了心月復張嬤嬤外,不會有別人知道,而張嬤嬤對她忠心耿耿,絕對不會背叛她。那麼,就算皇帝有疑心,只要沒有證據證明,她就還有反駁的余地。
因此,她才會直接攤牌,把話挑明了講。
皇帝抬眼看了看太後,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母後何出此言?」
「皇上,這些,你雖然在哀家面前提起阿芫,可是卻只說她過世的情形,只說花,這未免太蹊蹺了吧?哀家又不傻,若不是沒想到這上面來,也不會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太後緩緩的道,神色頗為傷感,雖然是為皇帝的行為注解,同時也是在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辯白——因為她沒有害死景芫,不心虛,所以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若景芫真是她害死的,她應該從一開始就意識到才對。
到現在還玩這種文字游戲?皇帝冷冷一笑,不予置答。
「哀家真不懂,皇上怎麼會懷疑到哀家身上來?是,當初哀家的確有意讓玉臻伺候皇上,可皇上對阿芫一往情深,不願這件事。若說哀家心里沒有怨言,那是假的。無論怎麼說,皇上您當時是太子,子嗣承繼何等重要?可是哀家若是為了這件事就要置阿芫于死地,那不是太泯滅人性了嗎?再怎麼說,阿芫在哀家面前一向孝順,最要緊的是,當時阿芫還懷有身孕!」說著,太後眼眸中涌出了渾濁的淚意,「別人不知道,可皇上總該知道,子嗣是哀家心底最深的痛,就算是為了阿芫月復內的孩子,哀家也不會在她懷有身孕時動手啊!」
說著,眼淚已經慢慢流落下來,太後取出手帕,慢慢擦拭著,神情哀傷動人。
皇帝慢慢地又啜了口茶,眼神難測。
見她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皇帝居然還不說話,太後心中越發忐忑起來。自從做了皇帝,他就越來越喜怒不形于色,心思也越來越難以猜度,連她也不敢說能全然猜透,這種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滋味實在難受,但眼下的情形,除了繼續說下去,別無選擇。
「阿芫染上花時,皇上您不在京城,壓根就不知道詳情,到底是誰在皇上耳邊嚼了舌根,竟然讓皇上懷疑起哀家來?」太後掩面道,「皇上,再怎麼說,哀家和你這麼多年的母子,你居然這樣疑心哀家,真是讓哀家太傷心了!從前哀家擔心皇帝傷心,從來不在皇上跟前提阿芫染上花的詳情,早知道皇上這樣疑心哀家,應該早些說清楚才是!當初京城出了花——」
「太後!」皇帝終于開口︰「你知道感染花而死的人有痛苦嗎?」
「啊?」話語突然被打斷,說的又是這樣莫名其妙的話,太後頓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朕知道。」皇帝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太後,眼眸中有著從來沒有過的寒冷和銳利,「染了花的人,不斷地發燒,神智昏迷間好似在烈火上烤一樣,渾身長滿了皰疹,鑽心地癢,卻又不能踫;然後皰疹中會流出膿漿,會將被褥全部弄濕掉,一換好幾次被褥都不夠;一批皰疹發完了,還會再有新的皰疹長出來……染病的每一都如同置身地獄,可是,卻要熬過一個月才有可能康復……」
皇帝慢慢地說著,聲音很平靜,甚至有些木訥。
但听在太後耳里,她卻分明能听出這平靜的話語背後所隱含的憤怒、仇恨、冰冷以及殺意……太後勉強笑道︰「皇上別听說得嚇人,你又沒有得過花,又沒見過,怎麼——」
「朕親眼看見的!」皇帝打斷了她的話,冷冷地盯著她,「阿芫染花而死,朕要為她報仇,暫時還不能陪她走,但至少,朕要知道,當初阿芫所受的痛苦,所以朕曾經親眼看著染了花的人怎樣痛苦掙扎,想著阿芫也曾經這樣痛苦過……就這樣熬了十六……最後還是死了。因為染了瘟疫而死,尸身不能埋葬,必須燒成灰……挫骨揚灰,無法再有來世!」
太後被他言語間的森然嚇得渾身顫抖,勉強道︰「皇上,阿芫的死真的跟哀家沒有關系。她是在出宮時經過東大街,才會染上花。東大街是當時的瘟疫區,只不過阿芫路過時,東大街的花還在潛伏期,大家都沒有察覺到,阿芫也沒有發現,這才會……」
「太後!」皇帝厲聲截斷了她的話,「你晚上都不會做噩夢嗎?」
太後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道︰「皇上,真的不是哀家。」
「為了讓阿芫看起來像是染了瘟疫,為了不讓人懷疑到是你動的手腳,你命人將花病人穿戴過的衣衫首飾散布到東大街,讓那一帶的人都染上瘟疫,看起來好像那里是個潛伏的瘟疫區,而阿芫只是不幸路過,染上了花……」皇帝咬牙道,「當時東大街因為花死了兩千六百一十七人,還有阿芫和她月復內的孩子、永和、永德王妃,還有當時宮里跟你作對的嬪妃、宮女太監……兩千多條人命,太後,你晚上能睡得安穩嗎?你都不會做噩夢嗎?」
听聞此言,太後徹底嚇得呆了,就好像突然被人揪出來扒光了衣服,仍在太陽底下似的,說不出的心慌意亂。
皇帝怎麼會知道這些?
當時她明明做得那麼隱秘,所有人都以為東大街也是瘟疫區,而景芫是在路過潛伏期中的東大街,染上花這才會過世,同時也弄得宮內染上了花,死了數名寵妃……就連她的丈夫都沒有察覺到,是她先在景芫的物德宮做了手腳,然後才將花散布到東大街……她就這樣不動聲色地除掉了景芫,以及先皇當時的寵妃,扶持玉臻做了太子妃……
當時根本就不在京城的皇帝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