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忍到現在才哭,真的很不錯了。顏秉初記得前世自己五六歲的時候,父親的巴掌還沒落下來,她已經哇哇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只可惜……顏秉初的鼻子也跟著酸酸的,這是第一次在大宋朝想起前世的親人。
她轉過頭看著抽噎的顏秉君,往他身邊挪了挪,攬住他的肩膀,用手輕輕地拍著,什麼都沒說。顏秉君便在她的拍打下哭聲越來越大,再越來越小,漸漸平靜下來。
「阿姐,我沒忍得住。我下回定不哭了」顏秉君用小手抹了抹臉,嗓音還帶著點顫。
顏秉初揉了揉他的腦袋問︰「為什麼下回定不哭了?」
顏秉君有些赧然地道︰「早上我還說要當大將軍,大將軍是不可以哭的。」
「有句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一個人悲傷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哭的,君兒現在一點也不丟人。」
顏秉初看看他哭花的一張小臉,眼楮周圍有些紅腫,一雙眼楮卻因為流過淚的關系顯得格外純然干淨。
他撇了撇嘴,低下頭,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娘……她為什麼要罰咱們?」
顏秉初自己也還沒有搞清楚,但只得這麼安慰他道︰「肯定是因為咱們做錯了,娘才會罰的。」
到底是因為什麼?她加以隱瞞的事情只有顏秉君蛀了牙的事。如果真的是那件事,那麼,小孩子蛀牙為什麼會讓徐氏如此震怒?
顏秉初的目光落在周嬤嬤放在面前的那篇家訓上。
她彎腰伸手拿起那篇家訓,倉健有力的顏楷,篇頭用朱墨寫著「止足第十三」。
「《禮》雲︰‘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惟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爾……」
看了幾行字,顏秉初有些明白了。在徐氏看來,顏秉君的錯處在于他貪戀糖物,不懂得克制自己的,以致于牙齒遭受到損害。她不禁有些訝異,前世散漫成性的她從來不知道古人會因為這點小事罰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跪那麼久。
她眼楮迅速地往下掃,盡管已經看了這個時代不少書,還是有些字不認識,但並不影響她理解這篇家訓的大意。
《止足第十三》從題目看分明是一組家訓其中的一篇,這篇家訓的篇幅並不長,通篇旨在告誡子孫不可放縱,防止貪心不足。
顏秉初粗略地掃了一眼後,便從頭開始細細地看了起來。僅僅從這一篇,顏秉初便能明白何以顏家能夠屹立百年不倒,才人盡出
顏氏族人的家產只求能夠積蓄以備婚喪和急用,「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以求之。」在世所得家產全部義散世人,只留給後輩這一祖訓。到現在顏秉初才明白顏府大房和二房哪里是分了家這顏府上上下下全是顏廷文自己得來的
「阿姐,家訓上面說了君兒錯哪了麼?」顏秉君用手拉拉顏秉初的衣袖。
「唔。」顏秉初收了家訓,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楮。
天光已暗,從東偏殿打開的窗子往外看去,能看見一角被雲霞染得淺紅的天。唉,她的肚子有些餓了,腿也跪得麻木不堪。她很想放松下來,一坐在墊子上,可轉頭看著顏秉君臉上寫著好奇地看著自己,顏秉初決定還是不要放松。
顏家家訓有些地方或許在她這個散漫慣了的現代人看來有些苛刻,可是在現在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尤其是禮儀,是世家貴冑還是山野村夫,從動作神態,言行舉止都可以看出來。在這個時代,家族生存艱難,祖訓無疑是先輩經歷種種留下的告誡,教誨和生存經驗。
顏秉初並不打算先向顏秉君逐字逐句地解說這篇家訓,她想了想,慢吞吞地問道︰「你可知是什麼事引起娘生氣的?」
「是因為我蛀了牙。」顏秉君頓了頓,又急急地道,「可是我蛀了牙,已經很痛了,娘為什麼還要罰我」
顏秉初看著他委屈的小臉,心里感慨頗多。
這個問題,自己很久以前也問過,當過馬路時沒注意被擦過去的車嚇破了膽,卻被趕來的母親責罵一頓的時候;當與玩伴嬉鬧被腳下的石子絆了跤跌破了腿,卻被回到家里的父親責怪的時候……
其實,這一切的一切,當不久以後,她羨慕著別人有父母責怪痛罵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不過就是那句話——「愛之深,責之切」罷了。
「咱們跌倒了,娘親還讓我們自己走不許別人扶娘親肯定是不疼咱們了」顏秉君的聲音都透著委屈。
顏秉初啞然失笑,柔聲安慰他︰「咱們自己不是能走麼?要別人扶什麼?」
「阿姐」顏秉君大聲道,「這不一樣的娘親可以讓別人來扶我們,我們不要她扶也可以」
顏秉君被他繞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道︰「娘親不是在生氣麼?咱們惹娘生氣了,娘親自然要罰咱們。不讓別人扶也是在懲罰咱們吶。」
「那娘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罰咱們?」
好了,問題又繞回去了。
顏秉初不知道怎麼向顏秉君解釋關于蛀牙和凡事有度,欲不可縱的關系,她得先理一理。
「君兒你為什麼會蛀牙?」
顏秉君扭捏兩下,才道︰「我……就那麼蛀了唄」
顏秉初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失笑道︰「對阿姐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就是你總愛吃甜的麼?」
愛吃甜的東西,肯定牙也沒有漱仔細。
「長亭也該仔細看著你將牙漱仔細了才是。」顏秉初嘆道,倘若牙漱仔細了,說不定也不會蛀牙。
顏秉君突然「哼」了一聲,道︰「我討厭長亭就是因為她,娘才罰咱們的她還將我的糖都收走了,還……還告訴娘親」
「等等,」顏秉初沒有听明白,「你且說仔細些。」
顏秉君以為找到了能和自己一個鼻子出氣的人,不由憤憤地向自家阿姐訴苦︰「我今天去給娘請安,娘原先還好好地,問我是不是牙疼。後來,長亭就向娘說我老吃糖然後就把我的糖全給娘了娘就生氣了」
「真的就這樣?」顏秉初有些不相信,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顏秉君小臉微微一紅,道︰「真……真的。」
那就是假的了,每當顏秉君說話有些結巴,就是他底氣不足的表現。
顏秉初斂了神色,沉聲道︰「說實話」
見阿姐有些生氣的樣子,顏秉君垂著頭,有氣無力地將整個事情完整地講了一遍。
原來,徐氏下午從周嬤嬤那知道顏秉君牙齒蛀了的事情,便在他來請安時,詢問了幾句,又責怪長亭沒注意著。這一責怪,倒是責怪出事情的真相來了。
長亭說小少爺總是吃糖,勸也勸不住。徐氏奇怪,問哪來的那麼多糖。長亭竟然沒答得上來。徐氏著人去顏秉君的院子一查,好家伙,連枕頭套里都翻出一大把糖紙來長亭是屋里的大丫頭,管著月錢的,回去這一看月錢也少了些,竟被顏秉君使了人去街上買糖回來了把這些證據擺在顏秉君面前,他竟然還不肯承認
顏秉初想著難怪以徐氏一向溫和的脾氣,對姐弟二人從未大聲呵斥過,怎麼這次因為僅僅因為顏秉君蛀了牙發了這麼大的火,原來還有這麼一宗的事在里面這已經不是小小的貪口月復之欲的問題了,確實算的上因衍生出兩項令人頭疼的罪名,偷竊和撒謊。
天色完全黑了,東偏殿里也沒有點燈。顏秉君看不清阿姐的神情,但是從她久久不語可以知道,她也生自己的氣了。顏秉君有些懊喪,他怯怯地伸出手,要捉住顏秉初的衣袖。卻不小心踫到了顏秉初右手,只听顏秉初倒抽了一口氣。
「阿姐怎麼了?」顏秉君急急問道。
是踫到右手上的傷口了,看來下午那一跌,手擦在地上,破得很厲害。顏秉初听出他聲音里透著恐慌和著急,心下不由一軟,柔聲安慰他道︰「沒事。」
顏秉君听到姐姐溫柔的聲音,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聲道︰「阿姐,我錯了,我下回再也不這樣了。」
「你錯了?你錯在哪了?」顏秉初問道。
「我……我不該吃糖。不該把糖藏起來。」
顏秉初一臉苦笑,他還是沒有明白,到底是年紀小,總是要有人告訴他才是。
「不,吃糖本身不算一件錯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中唐詩人李紳喜歡吃雞舌頭,蘇東坡喜歡吃豬肉。但這件喜好帶來的後果卻值得人去斟酌,李紳每餐一盤雞舌,費活雞三百多只,勞民傷財;蘇東坡則是自己下廚做紅燒肉,還將做法傳給百姓,後百姓為紀念他,將這紅繞肉稱為‘東坡肉’。」顏秉初頓了頓,問道,「君兒能看出誰好誰壞嗎?」。
顏秉君「嗯」了一聲。
「你為了吃糖已犯了兩樁錯誤,偷月錢,這是第一宗。這錢是你自己的月錢沒錯,但是長亭管著,你年紀還小,用錢必須和她說一聲;這第二宗,就是撒謊。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小時候撒小謊,長大了撒大謊的?」顏秉初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不服氣,你不是問家訓里有沒有說你錯在何處麼?這就是家訓里告誡的‘欲不可縱’。」
顏秉初見他不說話,明白他是听下去了,便緩了緩語氣道︰「說到底,娘親責罰你,是為你好,往大處說,是秉承家訓教導。往小里說,何不是擔心你麼?你總是吃不夠糖,晚上也偷著吃,如果娘不管你,任著你吃,最終受損的還是你自己。你想一想,小小年紀一口牙都掉光了多可怕?還疼每個牙都在疼,最後咬滿口的花椒都不管用娘是怕你以後痛,才讓你現在痛一痛周嬤嬤和長亭,她們是真心愛護你,才會將事情告訴娘親,同娘親罰我們的道理是一樣的。」
顏秉君又低低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