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秉初憂心忡忡地靠在軟墊上。
盡管一夜未睡,整個人疲憊不堪,可腦子偏偏清醒地很。
吃早飯時,徐氏的兩眼紅腫,分明是哭過了的樣子,顏廷文依舊不見蹤影,周嬤嬤面色凝重,連一向溫和的檀雲臉上也不見笑容。
昨晚上,是綴幽開得院門,同檀雲說了一會兒話,就急忙去西廂喚醒了林嬤嬤和映月,三人就開始收拾行裝。
顏秉初將目光移向綴幽。
綴幽正將幾匣子映月趕作的點心一一收到車廂角落的屜子里,又重新歸攏了包袱。動作利索,面色沉靜,倒看不出來有什麼。
又或許,檀雲並沒有同她說什麼,只吩咐她收拾行裝,一早上路?
綴幽收好東西,轉頭看見顏秉初眼楮瞪得大大地看著她,抿了抿嘴,從隨身的包袱里翻出一件帶毛的大氅來,展開,仔細地蓋在顏秉初身上。
「姑娘還是歪一歪吧,昨夜里又沒睡,今兒已經是臘月二十,這麼一大幫人馬,怎麼也得要十來天的功夫才能到臨安,午時肯定是歇不了的。除夕怕是要在路上過了。」
顏秉初乖乖地仍由她將自己的鞋除了,躺了下來。她在軟枕上蹭了蹭,眼珠子轉了一轉,問道︰「綴幽姐姐,我們為什麼非得走那麼急?」
綴幽笑道︰「能有什麼?老爺昨接到老夫人的信,說是都好幾年沒見著爺和姑娘,又听說添了重孫兒,非得嚷嚷著要見好哥兒。夫人只好吩咐連夜收拾,一早就趕去臨安。」說著,又將一邊墊子上呼呼大睡的美人朝著顏秉初腳邊移了移,壓在大氅邊緣上,「它睡得倒香,也不曉得我們這一去恐怕再也不回福州了。」
顏秉初听了這話就拿眼瞅她。
綴幽解釋道︰「檀雲姐姐說,老爺受了調任,不在福州了」
顏秉初心里嘆了一口氣,檀雲果然沒說出實情如果顏廷文的調任已經下來,應該同她們一道上路才是
自從上了車就一直閉著眼小睡沒吭聲的顏秉君這時睜開眼楮看了顏秉初一眼,忽然說道︰「阿姐放心,一路上有師傅護著咱們。至于爹爹那,師傅也已向京中傳了信……」
顏秉初愕然地看著他。
听他這語氣,仿佛知道什麼似的
她猛然想起來,趕著他們這架馬車的正是一早就守在府外自動請纓要護送他們去臨安的陳俊。昨夜里才決定啟程,他的消息倒是靈通早上她的心思盡在猜測府中出了什麼事,倒沒想到這一點。
她「嗖」地坐起身,狐疑地看著顏秉君,問道︰「這陳師傅到底是什麼人?」
顏秉君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有些模不著頭腦︰「什麼什麼人?是我師傅啊」
顏秉初模了模額頭,瞥了一眼馬車門簾,壓低了嗓音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他到底是干什麼的我想著,他身手那麼好,必定不是個趕車的他怎麼曉得我們今早就離府?」
顏秉君有些支支吾吾︰「師傅怎麼曉得……自然是我告訴他才曉得的」又不耐煩道︰「阿姐管那麼多干嘛反正師傅是個好人」
顏秉初窒了窒,轉念一想,也是,陳俊到底是做什麼的,也不會告訴顏秉君一個孩子,只要知道他不會對他們不利就行了。
她歪著腦袋又思索了片刻,突然往前湊了湊,兩眼緊盯著顏秉君,道︰「你知道些什麼?都說出來,不許拿話糊弄我」
顏秉君就有些為難,他掃了兩眼綴幽,後者正一臉茫然地看著姐弟倆。
顏秉初擺擺手︰「綴幽姐姐定不會亂說,你且說就是」
顏秉君低著頭,擺弄著衣服上的荷包,慢慢一字一字地說道︰「成王反了」
顏秉初猶有些回不過神來。
只听顏秉君繼續說道︰「前些日子福州涌進的那些商隊都是軍隊喬裝而成。」
顏秉初倒抽一口涼氣,她吃驚地望向綴幽,綴幽顯然也被這個消息驚呆了,手中的茶盞一下子沒握得住,啪地掉在車廂地板上,將毯子濡濕了一大片。
顏秉初拍了拍臉,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顏廷文肯定是知道了消息,這個時候讓他們走,是何用意?決意保全妻小,犧牲自己?不絕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以徐氏和顏廷文的感情,徐氏絕對不會輕易答應。既然徐氏能帶著他們走,那顏廷文肯定沒有太大危險,這一走說不定還給顏廷文減輕了包袱。
想通了這一點,她稍微舒了口氣,看著顏秉君鎮定地樣子,自失地一笑。
「說吧,也別停停頓頓地嚇唬人,還有什麼?」
顏秉君疑惑道︰「說什麼?我就只知道這麼多」
顏秉初不信︰「那你怎麼這麼淡定?」
顏秉君道︰「師傅說爹爹一定會沒事,我信師傅的」
顏秉初啞然失笑,這個陳俊對顏秉君的影響還真大。
正午時,一行人停在路邊一家小茶鋪準備稍作休息。
早有管家護院用草棚隔出了一塊空間,請了夫人姑娘下車,顏秉初仔細打量了一下,徐氏的神情比早上要好些。
眾人只停留了一個時辰,吃了午飯,就繼續上路,顏秉初也就沒有找到機會仔細詢問福州的事情。
下午繼續趕路,酉時初,便趕到落腳的飛竹鎮,住進鎮上最大的客棧。
下車的時候顏秉初听見好哥兒的哭聲,鄭氏親自抱在手中哄著。也難為他了,這麼小的孩子就得這樣趕路。
顏秉初自己也困倦地不行,下午在車上綴幽不許她睡,怕她夜里走了困,在客棧休息得不好,倒是得不償失了。
她連晚飯都懶待吃,讓綴幽同店家要了熱水,自家備著的澡盆,洗了澡就上床睡了。
第二日一早,顏秉初就睜開眼,更衣洗輿完畢,徐氏還沒有起來,顏秉初同綴幽說了一聲,就披了大氅往院子里走走。
顏府包了個兩進的大院子。顏秉初就在後院轉了轉。
她站在院牆邊的銅錢樹下深吸了一口氣。
冬天雖冷,空氣卻顯得格外清新些。她扶著有些酸痛的腰,見左右無人,就伸開雙臂往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又扶著樹干,準備做幾個前世簡單的舞蹈基本動作。
就當她彎著腰下壓的時候,突然听見樹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急忙後退了幾步。
院牆外伸進來一根繩子,一頭緊緊地扣進銅錢樹四季常青的枝葉里,另一頭在牆外。剛剛發出來的聲音顯然是牆外那頭有人拉了拉繩子,想試試看繩子扣得結不結實,帶動了枝葉。
顏秉初悄悄隱到粗壯的樹干後,伸出腦袋好奇地看著。
哪來的這麼不敬業的盜賊,大白天的用這麼明顯笨拙的方式爬進別人家院子
顏秉初也沒等多久,牆的那頭就出現了個腦袋,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張著腦袋四下張望了幾番,見沒人,便利索地翻過牆,收了繩子,「刷」地跳到地面上,起身拍了拍手。
顏秉初見這個少年雖然穿得一身襖子髒兮兮的,可長的濃眉大眼,頗為英氣,行動間帶著正氣爽利,心下便覺得他不是梁上之輩,決定要嚇他一嚇。
她走出樹後,歪著腦袋,裝出一副無邪的模樣來︰「大哥哥,你這繩子是什麼寶貝?能飛檐走壁?」
岳雷正小心翼翼地收起飛爪——這可是他攢了錢偷偷到鐵鋪里打的,一路上可幫了他不少忙。突听身後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細聲細氣,甜如浸蜜。他這一路上躲躲藏藏,一般混在僕從下人之間,何曾听到這般動听的聲音
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女孩子。
穿著一件素絨繡花襖,披著件滾了一圈兔毛的大氅,小臉瑩瑩似玉,鼻頭微紅,一雙清亮的墨玉般的眼楮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想到身上穿著的兩個星期未換的襖子,臉紅了紅,腳步往後縮了縮。忽然之間,似乎想起什麼,看了一眼周圍,又挺起了胸,笑眯眯地看著顏秉初,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里?」
聲音嘔啞嘲哳,正是處在變音期的少年的嗓音。
顏秉初道︰「母親還在樓上,沒起呢」
岳雷急忙追問道︰「那你們什麼時候用過早點?」
倒是問得極為文雅。
顏秉初見他一臉難掩的急切,問什麼時候用過早點,想必是餓得慌。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穿的襖子髒歸髒,可卻是好料子,針腳也極為細密。
她好心地問道︰「你是不是丟了銀子?」
岳雷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點了點頭,道︰「是啊,我前幾天不小心把荷包給弄丟了。」
顏秉初指著身旁的銅錢樹道︰「你還能爬得上去嗎?」。
岳雷有些不解地望著她。
顏秉初耐心地解釋道︰「現在時辰不早了,我母親要起了,雖說不大可能來後面的院子,但難免會發現你。你暫且先躲起來。嗯,我去給你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