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音推門,就見母親坐在窗前,愣愣地看著窗外的樹枝。離音無奈,搬了一條小凳子坐在她跟前,像小時候一樣,仰頭看著她的臉。「音兒,你還記得十二歲前的你嘛?」宓顏喃喃道,像是夢囈,但離音听懂了。上輩子,十二歲前的自己,呵呵,信奉善,珍惜愛,以為人間必有黑白。她眼中閃過深切的自嘲,究竟是她天真還是上帝天真,誰說的,要愛你們的仇敵,哈,伸出你的右臉。她的嘲諷是如此明顯,宓顏自然也感覺到了。
「對那些我們所愛的人,我們有各種需要。不論是在艱難困苦中,還是在歡樂喜悅中,大多數東西都盡力追蹤它能夠信任的眼楮。」宓顏念著前世看到的這首詩,虔誠地如同在禱祝。「是品達的《尼米亞》。」離音將頭放在母親的腿上,像小時候,不論喜悲,不論錯對。宓顏將手放在她的頭上︰「是啊,大多數東西都盡力追蹤它能信任的眼楮。你呢,音兒,你可尋到了,信任的眼楮?」離音雙手抱住母親的腿,將頭深埋在她的衣服里,悶聲道︰「我信任媽媽。」
「呵呵,你不再信了是嘛。不再信愛,亦不再信神。」
「‘我知道我的救贖主活著,末了必站在地上。我這皮肉滅絕之後,我必在**之外得見上帝。’呵,媽媽,你知道嘛?在經歷兩世輪回之後,在我一無所有,求遍神佛之後,這段話對我來說」離音抬起頭,聲音轉冷,「是怎樣的諷刺!信仰,從那以後,我只信仰自己!」
宓顏像是沒有看見她一瞬間扭曲的神色,仍是輕聲道︰「你解月兌了嘛?在你傷害他們之後。」離音怔怔,解月兌了嘛?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問出這樣的話呢?就好像她的恨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是,我解月兌了,當我親手把他們送進精神病院,看他們在一群自虐自殘,瘋狂恐怖的人面前一點點崩潰,看他們變得和那些人一樣,我要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她好恨,為什麼還是這麼恨,明明已經報仇了,為什麼……
「他們瘋了,從此一無所知,從此不辨愛恨,從此再無所傷。而你……」宓顏轉頭,憐憫地看著自己兩世唯一的女兒,「而你,一點一點變冷,失去愛人的能力,失去相信的勇氣。不顧一切地追求強大,以為權勢傾天才能保護自己。」「世事蕭蕭,人心易老,哪里不是弱肉強食的!」離音很不舒服,她不想再談,這種挖掘和顛覆什麼的架勢讓她很不安。
「我一直知道,我的女兒是很聰明很聰明的,可是,她不懂,不懂智慧啊,于是聰明,誤她一生。」宓顏一點一點地撫模著離音的頭發,不去看她越來越不安的臉,「媽媽眼中的智慧,是不自傷啊,不是不受傷,而是不自傷。音兒,你明白嗎?」「媽,你別再說了,我下次不會再讓你擔心了……」離音不願想這些,她匆忙地打斷。
「媽媽看了這麼多年,看著你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強大’,你知道你是如何成長的嘛?」宓顏神色未變,語調未變,好像根本沒有听見離音說話。「每次面對傷害,你都不怕的,因為你早已經將比之千倍的傷加在了自己身上,不斷自傷,然後沒人可以再傷害你,是吧。」離音看著母親的笑,如此詭異,讓她心口一陣陣地發冷。「不,我沒有……」辯解如此蒼白,沒錯啊,她是在自傷,強大不過是受過太多苛待,自己對自己的苛待。
「你知道美狄亞的悲劇在哪里嗎?我記得你說過,既然要賠上所有,不若不愛。你看,我的女兒,十二歲的女兒,竟已能說出這樣的話。」宓顏機械性地一遍遍撫模著離音的頭發,「可是你忘了,伊阿宋背叛的時候,美狄亞已經沒有退路了,她的人生早在為愛弒父殺兄的時候就斷了,斷在半生里。」「我不是美狄亞,你知道的!」離音定定地看進母親眼中,她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有區別嗎?為愛情恨,或是為別的什麼恨?為自己殺或是為天下殺?」
「媽,你怎麼能怎樣說!我兩世一生最愛的人,最不能失去的人是你!!你現在是在埋怨我為你報仇嗎?」離音目中一片哀傷,神色淒涼,原來在母親眼里,自己不過是另一個美狄亞,是這樣嗎?
「你真的緊緊是為了報仇嗎?還是說,以恨之名,來允許自己的不善良!」宓顏咬了咬牙,說出了最狠的一句,果然如願見到女兒瞬間慘白的臉,那樣彷徨無助,仿佛一瞬間老去十歲。離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腦子里嗡嗡一片,允許自己的不善良……以恨之名……不善良……原來自己在母親眼里就是這樣的,哈,原來如此……離音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的母親,然後瘋一般地沖出去,她眼中一片血色,恍惚間被絆了一跤,是誰拉了她一把,她抬頭,只看見來人喃喃地說著什麼,她什麼也听不清,她不想呆在這。
她奮力推開那只手,奪門而去。清州看著離音推開自己,看著她潰不成軍,心口像刀扎一樣痛,他靠在門上,目中一片蒼涼,甚至憤恨,對那個離音摯愛終生的人,對他叫著干娘的人,第一次產生了恨!屋里的人,強忍著追出去的腳步,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