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精致的梳妝室,地上鋪著厚軟的深紅色地毯,兩側的幾案上胡亂的堆放了許多在年青女子眼中玲瓏可愛的玩藝兒。碧玉簫管,青瓷花瓶,水晶燈盞,牙角雕像,及至各色琥珀、琺瑯點綴其外的零碎物品,各類瓖珠墜玉的絲線繡品,當然更少不了的是翡翠手鐲,瑪瑙墜子,寶石耳環,珍珠發簪……堆香砌錦的一片紛繁,卻無一不像是失去了帝王寵愛的六宮佳麗,空有花顏雲鬢,仍是被冷落在錦色無邊的芙蓉帳中虛度**。
它們的黛眉櫻唇本來只是為了一人的喜好,而此時這位嬌美的主人卻只是閑閑的靠在一邊,身上整整齊齊的穿了件式樣簡單的翠色長裙,意態悠柔,神色靜謐中宛若鄰家好女。只是她一雙雪白的足不時輕點玫瑰色的塌沿,指甲上的銀紫色還未來的及洗月兌。因了這小小的一方遺漏,不覺逸出幾分邪詭。
清脆的一聲鈴響,May終于起身走到妝台前,一面拿起一把瓖玳瑁的梳子,一面去看鏡中自己的妝容。電話鈴又響了兩三聲,她才慢慢的拿起听筒,里面傳來Alex的聲音,語氣是無法偽裝的關切︰
「小姐為什麼突然改變行程?究竟出什麼事了?」
「沒事的,只是爸爸想見我。」May答道,聲音里透著慵懶嬌弱,還有一兩分藏不住的疲憊,抬手輕輕的梳了兩下頭發,冷不防問出一句,「已經見到她了?」
「是身體不舒服麼?為什麼聲音有氣無力的?」Alex似乎被她不同尋常的口氣嚇住了,完全沒听清後面的話,只是急聲問道,「你自己不清楚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你明知道他的脾氣,為什麼一個人跑回去見他?要不要我立刻趕過去接你?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好不好?」
他也許無法想象那種神奇的速度,在這話音落下的同時,May的眼楮就像是點亮了的燈塔,一剎間大放光明。她看著梳妝鏡中自己忽然容光煥發的面孔,無聲的笑了片刻,然後輕輕垂一垂頭,嘴角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Alex?」
「是,小姐。」
「她……很美,是不是?」手中的發梳暫時停止了動作,她像一個獵豹子的老手那樣,發現了獵物,于是打起全副精神一步一步的收緊包圍。他不語,于是她耐心的靜候著,數著自己的脈搏律動的聲音默默的等了幾秒,才又輕輕的問︰
「你……會不會也迷上她?」
听筒里傳來一陣死一般的沉默,隱約能夠听到他拼命壓制的呼吸和緊張的心跳——像是靜夜里的濤聲,壓抑沉重中的咆哮喧囂——May微笑了一下,丟下發梳,側頭仔細查看自己口紅的顏色,隨手拿起兩串不同顏色的珍珠項鏈在胸口比了一比,又把它們輕輕丟開,從抽屜里取出個墨綠絲絨盒子來。盒子的表面上有金線匝成的紋路,里面躺著粉紅鑽石攢成的一簇滿天星……
「Alex,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這聲音低低的,像是一陣輕煙繚繞在他的耳邊,又像笛子的嗚咽之聲,無法捕捉,卻又難以散去。
「好。」他應道,語聲雖低沉,卻沒有半分猶豫。
「你……」她吐出一個字,一邊將那貴重的花朵重重的簪在胸口,尖長的別針刺到她的肌膚上,聲音因輕微的疼痛而顫抖,「你不要離開我好嗎?」她說,又是一陣低微的嘆息,像是面對面的吹在他的耳邊。Alex的牙齒死死的咬住嘴唇,眼楮緊閉,臉色蒼白如雪,耳邊只听到她微弱如瀕死鳥兒心跳一般的聲音,「不要離開我,我以後只有你了……」
「小姐,有什麼好事嗎?回家來第一次見你笑。」女用人來請她吃晚飯,卻看到May開心的臉頰發紅,哼著歌兒在照鏡子。
「剛剛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她說,對著鏡子里的翠衣女子嫵媚的一笑,胸前的滿天星發出幽幽的光來,正像是她眼楮里的光芒。可一閃念間,不經意的瞥見桌上那兩條珠鏈,笑容慢慢消失,眉頭又微微蹙起,對用人指了一指。
「你拿去戴吧,或者丟了也好,總之不要讓我再看見它們。」
「小姐?」那女佣嚇了一跳,眼楮里興奮得發光,卻不敢伸手去拿。
May掃了她一眼,嘆了口氣,輕輕將鏈子拋到她懷里,「拿去,這樣平常的東西,我不喜歡。」說著,一面起身,一面輕聲哼著一段旋律,那是歌劇中復仇的女主角們常常高聲吟唱的一句︰
「眼珠兒般脆弱的人兒,花朵般柔弱的心;
你且莫要懼怕,哪怕窗外多風雨;
只因為我們的力量所在,從來與我們的弱點不離分。」
旋律悠然動听,歌聲婉轉如黃鶯出谷。在這樣的歌聲里,鏡中女子的嘴角緩緩的揚了起來。她一邊用修長的手指慢慢掠過胸前那璀璨的花朵,一邊喃喃自語道,「一辰,你知道嗎?我是從來不會任由最美的珠寶戴在別人身上太久的。既然我已經給了你足夠的耐心和暗示,你卻執意不肯回頭,那麼你準備好了麼?貓捉老鼠的游戲終于要開始了!」
「一辰,麻煩你把桌上的東西挪一挪。」
也不知道這是今天晚上他听到的第幾聲‘麻煩你’雲雲,一辰終于放下手里的筆,饒有興味的打量了一眼南兮手中舉著的抹布,帶著淡淡的微笑,眯起眼楮看她。
「剛才是掃地,現在是抹桌子。我在這屋子里住了這麼久都沒能發現的工具,你究竟是從哪里找來的?」
「山人八卦袖內藏,這可不能告訴你。」南兮理直氣壯的說著,順手點了點他面前堆積如山的圖稿,板著臉指揮道,「快把東西拿開!抹好了桌子我還要打水來把地拖一遍呢。」
「哦?你還要拖地?」一辰挑了挑眉,眼楮也更亮了,嘴角的笑意不覺濃了幾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小時候沒見你母親做過嗎?」南兮眉毛挑得比他還高,一幅權威人士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完覺得好像在佔他便宜,臉紅了紅,話卻照舊的說,「掃地,抹桌子,拖地,這些是每天必須要做的家務啊!其實拖地是男孩子應該做的事,不過看你的樣子,一定都是家里的下人在做,難怪會大驚小怪了。」她說到這里,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就走上前去整理他面前的圖紙。他也不做聲,就那麼靜靜的坐著任由她收拾,臉色平淡得一如冬日結冰的湖面。
「這就好了,請您繼續吧,大少爺。」南兮把一切安置妥當,側頭笑著輕輕刺他一句,抬腳就走。不想一辰卻驀的用力一拉,她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啊」的一聲輕叫,身子一軟,已是斜斜的靠在了他身邊,等回過神來,心里一陣狂跳,費力的就想掙開,他卻索性用另一只手環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在懷里,下巴輕輕的,安靜的抵在了她的頭發上。南兮不敢再動,隱隱約約的感到他的呼吸掠過自己的發際,灼熱如火。她的身子也一陣發燙,卻一點兒力氣也使不上,只能腦中一片空白的看著窗外淡青色的天空……恍惚間,卻覺得他的手指是千年玄冰一般的寒冷,那冷意似乎能夠將人淹沒溺斃。南兮愣了一愣,下意識的就用自己的手指去撫模他的指尖,十指相觸的那一剎,只覺他的身子驀的一緊,似乎想要長身而起,想要把她遠遠推開,卻終究一動不動。
她屏住呼吸,听著自己的心跳,听著他的心跳,看著窗外的天空,一點,一點,直到完全黑了下去。
良久良久,耳邊終于听到他的一聲嘆息。
「南兮,你會後悔的。」他說。
但他的手指卻與她的交纏在一起——藤蔓般絲絲縷縷的牽絆。
「我不會的。」
她輕聲道,一面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那天的故事沒講完,我講個新故事給你听,好不好?」
「嗯。」他低低的應了一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唇若有若無的摩娑過她的發端,南兮閉上眼楮,只覺他身上的氣息縈繞在身邊,安定中潛伏著隱隱的危險,像瓠中的響箭鳴鏑,但此刻她卻只覺得溫暖。
「從前有個做挑山工的人,要把一籮筐的貨物送到山頂上,換了錢,好給他多病的母親請大夫。」剛說到這里,忽覺他呼吸一滯,不由得睜開眼楮問道︰「怎麼?」
「沒什麼,只是‘家貧出孝子’這話果然不錯。」身旁一辰淡淡的笑道,「後來怎樣?」
「他爬到了半山腰,偶然發現一塊很美麗的石頭,形態生動可愛,與眾不同。他心里喜歡,于是問那石頭說︰‘你跟我上山好不好,等回到家中,我會把你當寶貝一樣好好收藏。’石頭不說話,只是點點頭。那人就很開心的把它放到背簍里,費力的繼續趕路。雖然他背上的東西本來已經很重很重,再加上石頭的重量更是舉步維艱,但他是真心喜愛那石頭,所以並不感到累與苦,只是一步一步的繼續朝前走著。因為想到籮筐里的東西總有一天是會卸下來,等到那時他就可以帶石頭回家了,你說這人是不是很好?「
一辰默然不語,南兮頓了一頓,繼續說︰「其實他心里也在擔憂,因為貨物必須按時送到,否則他辛辛苦苦走這一趟豈不白費?即使他自己不在乎受窮,可家中的老母又如何度日?況且途中若是遇到山洪暴雨,石頭只會增加他的危險,到那時結果只有兩個,一來,人拋下石頭獨自逃生;二來,人和石頭一起被洪水卷走。可不論是哪種結局,石頭都沒有權力抱怨,因為它明明知道自己不會爬山,卻還是選擇了這條道路,相反,它還應當感謝人願意背它走這一途,帶它領略沿途美景,是不是?」南兮仰著臉笑著看一辰,他的表情似乎沒有起伏,只是眼中掠過一絲溫柔中夾雜哀傷的神色。
「南兮,不是這樣的,我不會拋下你,只是……」他躊躇間,不知怎樣向她解釋。
「你這個傻瓜,我說的是石頭,你急什麼?」南兮見他語聲鄭重,再不忍心出言捉弄,一推他的手臂坐起身來,聲音歡悅中混合了狡詐。她的眼楮發亮,雙頰紅彤彤的,有些害羞的垂下頭,卻朗朗的說道︰「我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訴你,我才不願意做你背上的石頭,無用累贅,自然取舍由人!你不必把我的命運加在自己的肩膀上,因為我要做的,是那個和你並肩攜手翻山越嶺的人,你也丟不掉我,因為我自己有腳會走!你開心時,我能唱山歌給你听,和你一起看山水含笑,賞鳥語花香;你疲倦時,我能幫你分擔肩膀上的重擔,能快跑在前面給你打氣,你走不動了我能拖著你走;你遇到暴雨山洪時,我能和你背靠著背撐起衣服避雨,能手拉著手站得更穩不會被水沖走,我還能……」南兮沒有說下去,因為他那薄薄的唇已經無限溫存的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語。她身子後仰,眼楮睜得大大的,他的面色蒼白,眼楮里卻如同暗夜中燃起熊熊篝火,眸子出奇的清澈黑亮。那火焰離得那樣近,灼燒的疼痛幾乎將她吞噬……一陣天旋地轉中,她緩緩的閉上眼楮,任由話音徹底消失在低聲的呢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