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散盡,廖凡遣走司機,執意親自送南兮一程。
車子後排極為寬敞,二叔興致勃勃地隔窗觀看街上寥寥行人。南兮心知他恨不能搖下車窗大聲吶喊,喚起全世界仰望他鶴立雞群,揚眉吐氣的這一日。她闔攏雙目,只覺疲倦異常。
能立時睡一覺該多好,斯嘉.奧哈拉說,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她想著,只听二叔強抑興奮,輕敲前隔板,又推推她︰「到了,你等一下,我去叫你嬸娘下來。」說完,不等南兮答話,身形已如練就草上飛,凌波步般飄出去。
南兮沒有睜開眼楮,卻听到引擎咆哮的聲音——廖凡顯然不是個有耐心的人。
午夜的新檸物語像童話中的小小城堡,廖凡拉開車門,微笑︰「望我的自作主張不會令你的心情雪上加霜。」
「沒有。」南兮說,「我確實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做鴕鳥,這里比碧落軒更適合,你也擁有看能夠看穿他人內心的本領,與一辰不相上下。」
「你渴望閉關修練?」他避重就輕,「那麼還需要個護法金剛。」
「如果護法奏效,就不會有星殞五丈原的無奈,人總是要靠自己的。」南兮說著走下車來,「你可以進來喝杯東西,我缺錢,急需主顧。」
「榮幸之至。」廖凡裝模做樣的本事也屬一流。
開了燈,她做杯熱咖啡和三明治給他,自己卻飲清茶。廖凡將杯子轉了一個輪回,終于道︰「我不會兜圈子,只想對你說一句話︰放手吧,離開羅一辰回到你自己的世界。生活對某些人或許是快樂的,太平坦的前途令人心生倦怠,因而視愛情的痛苦如珍似寶。‘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美的,可那是吃飽穿暖,不必出生入死之後的痛苦了。」
他看著南兮,左手推過一個小小的信封,不動聲色地再說一句,「放手吧,為你也為他。」
南兮木然接過,輕輕拆開——
是三張機票,頭等艙!
「到時記得看窗外的雲朵,你會發覺一切痛苦並不算什麼,人生還是值得的。」廖凡說完這句話,將杯中咖啡一飲而盡,隨手在盤下壓數張鈔票,起身離去。
夜很靜寂,靜寂到可以听見心跳與呼吸的聲音。一切與未曾遇到他時沒什麼兩樣,她的指尖輕輕掠過那信封的邊角,腦海中一片空白。
忘記他吧,她對自己這樣說著。抬起頭來,天色已是初明。
「要是退得掉就好了。」南兮看著那三張機票,終于微露笑容。
清晨,窗外有微雨。Alex凌晨十分方才入夢,此時頭痛欲裂。但惺忪中只聞到花朵般嬌柔的芳香,他一翻身自床上坐起,那瑰紫色絲綢向後一縮,May按著胸口笑道︰「你嚇著我了!」
「對不起。」宿醉在一瞬間完全清醒,他套上襯衫,用一分鐘命令自己冷下來,沉著聲音道,「小姐!」
「你是哪里不舒服?」她在床沿上坐下來,發辮松松,襯著象牙一般的皮膚,身上綢緞,如同洋女圭女圭一般。
Alex身上一陣寒冷——已經太遲!他明知這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清醒與冷酷,卻無法抗拒美好幻景,像個吸毒成癮的人,明明已看到結局,卻一次又一次在她虛假的柔情中沉淪……
好在快到盡頭了。他的嘴角滲出一絲冰涼的笑意,握住她探在額角的手指,「我沒事。你昨晚與一辰談得如何?」
「還是問出來了!」May笑著,指甲用力刺向他掌心,Alex眉心微蹙,卻沒有放手。她斜倚在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半晌嘆息道︰「生怕你不肯說,一生一世藏在心里。不過我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為我……」柔軟如花瓣的唇印在耳畔,卻是沒有溫度的親吻,「昨晚,他選擇舒小姐,你也是看到的,我還有什麼理由糾纏下去?」
「我沒有看到任何事。」Alex木然答,「一辰對你很好。」
May放聲大笑,「沒看到?!沒看到所以有鬼!他生怕我因妒成恨,所以刻意冷淡。可惜可惜,最終還是被Leo攪得一塌胡涂!」
她似乎頗為嘆惋地搖搖頭,眼中笑意卻如霜凍,「為了她的‘朋友’,嘿嘿,多麼好笑荒謬!他居然犧牲我!我本以為,他不是沒有那麼一絲悔愧的。但事到如今,才知自己有多麼愚蠢!」
「Alex……」她緩緩自他身上滑落,蜷縮起身體偎在床角,將臉埋在他的雙膝上,語聲嗚咽,「我與一辰是完了。我恨他!我咽不下這口氣!我發誓要毀了他的一切!你要答應我,替我送他去撒旦那里!」
「我答應你!」他的目中終于騰起一簇火焰,「今天……」
「不!」May驀地站起身,嘴角帶著絲嘲弄的笑意輕輕俯,手臂如滕蔓般纏繞在他頸上,臉頰緊貼上他的面龐,「不要心急,我已與他定下彼此均熟悉的游戲規則,是以往最擅長的雙打項目。結果,很快就會揭曉!他會償還我,連本帶利!」
「究竟需要我做些什麼?」Alex的目光一寸一寸冷卻,是凌遲的痛苦,漸近的折磨。May看著他的掙扎,面上露出惡毒的滿足,所受到的一切屈辱傷害仿佛得到補償,她坐正身體,慢慢理好發辮,微笑︰
「孔小姐的出現不是沒有好處的。你可知道那家咖啡店?Lili新星曾經謀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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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檸物語。」Alex點點頭,想到梳子,他忽然心生歉意。
「請它關門。」May簡短地說。
「我不會為她留下任何一條退路,爛泥塘也絕不!既然相愛,為何不隨他一起墮入地獄呢?」
雨下得大起來,將便利店內燈光襯得分外溫暖。南兮在貨架前逗留,見一種甜牛女乃,包裝上印有「助于復原」之類字樣,她取了一小包,握在手中把玩著,又向前走去,嘴角始終含一絲淺笑。
「南兮,昨天是你二叔胡涂了。千想萬想,真是沒有想到你在外面幾年,竟然有這樣大的造化!早知如此,我們實不該丟人走這一趟。」嬸娘的聲音是連哄帶騙的甜媚。記憶回到數十年前,茶樓開張的那一天,她執著母親的手,也是如此親熱地夸贊道︰「大哥,你是幾世的福氣,娶了天妒人羨的一位嫂子,又是這樣能干!真是祖上積德,再沒得比了,你可得要好好珍惜!」
仿佛在眼前一般,父親憨厚的笑容,母親臉頰上的紅暈……南兮听見自己開口,同樣的溫和柔軟,「嬸娘別這樣說,是我年輕不周道!叔叔特意來看我,也沒有好好招待。就請您多住幾天,我正好有些東西想寄回去,托二叔拿給我娘的。」
「好好,你只管忙你的,家里的事情一百個放心。我和你二叔雖不富裕,可向來肯把最好的吃用給你娘送去,這次我來,她還托我帶封信給你……」听見南兮沉默,她咳了一聲,又笑道,「我早勸她裝部電話,同你說話也方便,母女倆幾年也見不上一面,真是可憐……」
「嬸娘幾時動身?我去送您。」南兮耐心听完她全套唱本,終是接上這一句。
是因禍得福也好!她想著撐開傘,四下是茫茫水氣,乍離暖境,有微涼初透。
「你可想清楚了?」五月看著面前的一套衣裙,「真要離開此地?」
南兮抬起眼楮看她,一雙眸子黑瑩瑩的閃光,笑道︰「店還開在這里,人怎麼能走?只是不能再做這里的兼職了,你替我打聲招呼。」
五月細細打量她片刻——淺白蘭的襯衣外深灰綠的寬罩衫,闊闊褲角的牛仔褲,她將短發束成馬尾,露出明潔的前額與眉,且微微敷著口紅,很漂亮!只是臉色微顯蒼白。
「南兮,你真的不簡單!」五月由衷稱贊道。
 
;南兮只是微笑︰「梳子送的,好在不十分夸張。」
「我現在明白一辰為什麼愛你!」五月如唱歌曲一般嘆道,「你實在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一顆銅豌豆!能否賜教,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強硬,好像永不會心死一樣?」
南兮答︰「當我發現已無法做一株玫瑰的時候。」
空山新雨後,實在是曠遠的意境,惜春日的天空略輸澄澈高廣,所喜者有燻風拂面,花影婆娑,以嫵媚勝之。
天色剛剛放晴,聶書遠即請一辰到涼亭中閑坐,紀靈暉與廖凡二人相陪左右。
一辰談笑如常,只是席間數聲輕咳,紀靈暉關切道︰「昨天一場雨,天氣像有些涼下來,該不是感冒風寒吧?」
廖凡聞言,舉起茶杯,淡淡瞥一眼靈暉,聶書遠卻接口笑道︰「靈暉真是孩子話,到了這個節氣,只是一日暖過一日,哪有反而轉涼的道理?」轉頭看向一辰,「近幾天你太過勞累,晚上叫人炖些瑤柱白果粥,多休息就好。」話鋒一轉,又道,「與她談得如何?」
一辰將手旁數冊文件交至他手中,聶書遠略顯疑惑的接過,只翻了一頁,便如獲至寶般,近乎貪婪地細看起來。
一時之間,亭閣中極為安靜,只听鳥鳴鶯唱之聲,聶書遠的表情由驚詫變為嘆賞,由嘆賞變為敬服,由敬服變為瞠目結舌,再到後來,幾乎是翻一張圖稿,看一眼羅一辰,許久許久,才做出個女子將面頰貼于玫瑰叢上的表情,深深吸氣,放聲笑道︰
「有了這版設計,我情願路遭雷劈!還是不宣傳為佳,否則怕等不及上架,已被搶購一空,連花邊也不剩下半條!」
說著,將圖稿翻至最後一頁,表情卻略怔了下。
尚未敷色的長裙,只寥落數筆,驀然入目,卻令人心中觸動,腰身端肅凝靜,裙裾宛然委地,仿佛清夜沉沉,春酌寂寂,絕美之中有無盡悵惘。
廖凡亦側過頭來,看了一看,低聲冷誚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語聲低微,幾不可聞,一辰只笑笑。耳听聶書遠又道︰「一辰,我實在是想不通,以你的天份,正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翔,又何必甘心拘于一隅?」
一辰淡然答道︰「‘秦皇掃**,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到頭來也不過落得‘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秦皇漢武尚且如此,何況我等芥子之輩。去到外面,亦不過據一隅苦心經營,與此地亦無分別。縱使天機巧合,富有四海,權傾五岳……」
「拜托你與聶總,不要見面就談禪,OK?」靈暉听得極不耐煩,嗔他一眼,「這里有什麼好,難道你沒听過‘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說法?」
「你!」聶書遠茶剛入口,差點嗆出,哭笑不得地點點靈暉,廖凡亦忍不住緊緊嘴角。一辰也在笑,只是目中無喜無嗔,清澈澄明,平靜得令人心悸。廖凡看看他,開口道︰
「聶總,我看這次要以快制快,絕不能讓Lily再著了先機。一辰的圖稿再加潤色,就可趕出樣衣。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我們要先立于不敗,再想著慢慢收復失地。」
「不錯!」聶書遠握指成拳,大力一擊,「一辰,接下來只怕更要辛苦你了!」
枝上楊柳,階下青苔,遙望處如青靄,似碧紗,層層疊嶂,令人心向往之。
「只是這幾株梅樹礙眼。」廖凡說著隨意坐下,一辰手中畫筆兀自未停,卻微微笑道︰「‘草色遙看近卻無’是最美,待濃翠欲滴已失了分寸,間隔開反而留些余地。」
「哦?」廖凡沉聲一笑,「你對孔南兮也是如此?好利落,好瀟灑!只是我奉勸你,不要自欺欺人。」
一辰輕輕擱下筆,抬起頭來,卻並未看廖凡一眼,只听得風動垂簾沙沙作聲。
良久,他如自語般地說道︰「我要再見她一面。」
廖凡冷哼一聲,「有人心甘情願地去喝鶴頂紅,我去勸,豈不一樣成了瘋子?自然悉听尊便!只是有句話不得不提醒你!一路走來,到了現在的境地,後勢艱險,所出的手段務須狠辣。至于目的,不是格殺也是重創,說短了叫非死即傷!你自己留了罩門找死我不關心,只不要托我下水!」
正說到此處,門被一人大力推開,雨後清寒之氣撲面而來,一辰急咳了兩聲,待看清來人,又是一怔。
五月顯然未料到屋內有人,更沒想到會是平日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廖凡,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像忘了來意,手腳也不知往哪里擺。隔了片刻,方才鎮定下來,鼓起勇氣向他道︰「能不能請你先出去一下,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對羅先生講。」
雨後的黃昏,分外多嬌。南兮沒有說原因,只是請大張盡早關了店門。看著他目中露出的狐疑與憂慮之色,她側頭笑道︰「大張,你在擔心什麼?今天動不動就用悼唁的眼光看我!」
「你有事情,為什麼不找那年輕人來談談?」大張想了片刻,終于問道。見南兮不答,只顧整理操作台上的杯盤,嘆了口氣,又說︰
「那天他來店里,舉止溫文有禮,談吐高潔卻不驕矜,相談之下,令人如飲美酒,如沐春風。難得是陪著我這個老頭子下棋,居然無絲毫虛讓,亦無賣弄,足見他從三言兩語中已辨明了我的性情。這樣一個人,原本擅長因勢利導,轉圓石于千仞之山,無論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應妄動心神。可我看得出,他眉宇間焦煎無寧,似有隱憂,直到見你安然無恙,毫發不傷的走到他面前,才是真正展顏舒懷而笑。世上能令人如此乍憂乍喜,理智全失,也只有一個‘情’字。我年紀大了,見的人也多,說句倚老賣老的話,若你是我的女兒,能有一人對你如此掛懷,即使他不是這般神采峻秀的人物,只是個平平凡凡的鄰家小伙,我也願意顫巍巍地挽著你的手,歡喜得老淚漣漣,步履蹣跚地將你送到他身邊。南兮,你要知道,在這世上,多少人青春耗盡,白發成霜,卻連絲毫真心也未曾遇到。你現在遇到了真心待你的人,卻好事多磨。梅花香自苦寒來,世上的事情向來是這樣,就是有千難萬難,也絕不要輕言放手。因為一次放手,或許就是終身錯過,等你年紀再大一些的時候就會明白,有些錯過,可是永遠也不能回頭的!」
這一番話,大張早在心里揣摩了幾百遍,雖竭力輕描淡寫,可到出口處,還是難抑激動關切之情。他說完,自己也意識到有些失態,又尷尬地模著頭笑笑,「這可不是要教訓你,也不是危言聳听。只是看你沒精打采的,我心里跟著著急……」
南兮本听得怔怔出神,這時微咬下唇,才低聲說道︰「大張,我剛才在想,我爹如果在世,這些話,他也會對我說的。」她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雙臂交疊著,將頭抵在手背上,眼楮里有秋日湖水一般靜謐,
「就在不久前,一辰告訴我六歲時第一次看海的心情。他說,那種震動是難以形容,整天只坐在礁石上,听濤聲像奔雷一樣咆哮,又在沙灘邊看海浪一層一層覆上來,那白滾滾的海水,咸腥的氣息,海風的聲音,到今天還記得清楚。他還說,離開的時候心中不舍,于是連續一天一夜守在海邊,等潮水退時就去撿貝殼,手腳都扎破了口子,被海水浸得發紅,最後終于親手選出一百多枚完好的貝殼,做成一只海鳥,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它一樣,身子貼著雲和風浪,自由自在的翱翔。」
她淺淺抿唇,目中光華璀璨,
「那一刻,他看著我的眼楮,他唇邊微笑的刻紋,我喜歡看他那樣斜斜揚起嘴角,暢然地笑。就是那一刻,我知道他是愛我的,那是生性中注定的喜愛,發自內心的,就像他愛海那樣……」
南兮的聲音漸漸黯然,「是的,他愛我。可這情感每加深一分,我心里的懼怕也就更多,更深。怕這愛情像烈火而不是繁星,燃燒容易,卻無法永恆。」
內心深埋的恐懼傾涌而出,南兮很快伸指抹去淚痕,輕聲說︰「大張,我的害怕,是因為我經歷過。你知道這世上最大的痛苦,並不是與幸福擦肩而過!而是,曾經擁有滿滿的幸福,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一跌碎,你伸手去接,用盡全力去救,卻被那碎片割得遍體鱗傷,滿身狼狽。曲子里唱得好,‘朝飛暮卷,雲霞翠軒。煙波畫船,雨絲風片,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錦屏雖好,可是南柯夢醒之後,那種痛,是孤單單坐在荒草陌野之中,恨不能揚風化塵,磨心成灰。」
大張沉默地听南兮的傾訴,長窗之外,正是月上柳梢頭的美景。「南兮,你看看窗外。美好的季節,美好的天氣,即使在我這樣年紀,也不應辜負。」他拍拍南兮的肩膀,「去找一辰,告訴他你的擔憂。你們年輕,彼此相愛,只要坦誠以對,相互扶持,往後屬于你們的歡笑和幸福一定比這春天還美,又怎麼會是南柯一夢呢?」
「我是想見他的。」南兮抬起頭來,面上帶了笑意,「大張,謝謝你。我答應你會努力抓住幸福,可是你也要答應我,如果我有了事情,需要回家一趟的話,店里的營業額可是只許升不許降的!」
「你要回家去?做什麼?」大張的疑惑更深,南兮挑眉,「怎麼?難道只需伙計偷懶,不許老板探親?」
「你這牙尖嘴利的丫頭,快趕上梳子了!」大張終于呵呵笑起來。
「梳子也算丫頭?」南兮裝模作樣地撇撇嘴,「小子也夠不上呢,說是毛猴還差不多!」
大概是「毛猴」二字想來太過傳神。此語一出,兩人相視愣了片刻,都大笑起來。
月明,星稀。
一辰放下四面垂簾,隔絕了如銀的月色,卻隔絕不了中人欲醉的花香。
孤燈,只影,素卷,清茶。
暗的燈暈映在他瘦削的面頰上,如舊的大理石,蒼白中透出隱約的黃。夜靜得出奇,惟有陣陣急咳,短暫地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
五月再推門時,听到的便是這樣低悶的聲音,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壓抑,反而愈加無可抑止。她停了一瞬,終于放輕腳步走進來。一辰听到聲響,也抬起頭,見是她,笑了一笑,放下手中的筆。
「我第一次見你,看到的是你的背影。」五月不急不徐地說著,一面將手中的朱漆木盤放在桌上,
「當時已經暗暗稱奇,從沒有見過一個人的坐姿如此筆挺,就連隨意按在桌上的雙手,也仿佛緊繃的弓弦,蓄勢待發!可是,當我听到你說話,听到你的笑聲,卻更加愣住了,因為那就像流雲般隨意舒卷,檀煙般淡然繚繞。「
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為何如此多變,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南兮對你是情之所鐘,無論你現在怎樣,未來如何,她的心意不變。我還知道,經歷了昨夜種種,她對你居然還是全心信賴,甚至今早請我前來,也是設身處地為著你著想。此時此刻,她正在等你,或許是等你給她一個解釋,或許,她根本不需要解釋,只要你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說話間,她已將一缽粥慢慢傾倒在白瓷碗中,擱上筷子,擺好小菜,又收拾好空的盤缽,方才抬起頭來,靜靜看向一辰。
「多言無益,我只說到這里。粥涼得好了,聶先生請你隨意用些。」
「好,就放在這里,你出去吧。」一辰點點頭,說著拿起筆來,重又伏案看那堆圖稿。
五月愣了一瞬,握著托盤的手指緊了又緊,終于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
窗內是白紗垂簾,簾外是茫茫黑夜。
南兮默默倚靠窗邊,注視著這如瓖嵌在畫框中,海浪一般的夜景。她的側影靜謐溫潤,像一個疲倦的歌者,想唱,卻唱不出,全部熱情凝注成眸中的細微火苗,唇角緊抿。
心中下意識在懼怕,在期待,在承受著煎熬。而任何街道上的聲響,流動的風,若有若無的花香,甚至自己的心跳,都令這種痛苦加劇。那是像孩子一般的惶惶不安,仿佛將歡樂與痛苦封入蠟丸,放在上天的輪轉盤中,眼睜睜看命運降臨。
天空仍舊是墨黑的,到至濃處,人絲毫體察不出時間的流駛。似乎可以保護著什麼,卻無法心安,六十剎一彈指,而光明只在剎間到來。對南兮來說,這一剎那,意味著某種終結。
最後,焦灼與緊張到極處,人反而松弛,漸漸入睡。夢中看到一條寬廣無比的路,像河流,橫亙在兩岸之間,然而是凝固的。昏黃的燈光下,混濁的空氣,寂無人聲。她彷徨地朝一個方向走去,路的盡頭是湖,四周被高大的牆壁攔阻起來,再無去路。
她終于俯,貼近黑沉沉的湖水看自己的影子。水中倒映出一個幼小女孩,有著污髒的臉與簇新的米灰色夾衣,眼楮里滿含悲傷與恐懼。她像在說︰「你以為可以忘掉?可是你看,我又回來找你了!」
「不要……」
南兮聲嘶力竭地哭叫著,渾身顫抖地醒來,發現自己蜷縮著貼靠在玻璃窗邊,臉孔皺縮,像揉破了的洋女圭女圭。
而天色,早已冷峭如鐵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