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藍的天色中,隱隱的黑沉似還未散去,南兮下車,卻沒有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卸下背上背的旅行背包,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很隨意的在公車站台邊坐下,雙腿一晃一晃,似乎很悠閑地微仰起頭,眯起眼楮看這片熟悉的天空。
曾幾何時,她試圖逃離,離開的時候,也正是這樣陰霾滿布的黎明。那時,她對自己說,再回到這里時,一定會看到陽光。
然而沒有。
南兮的嘴角滑過一絲奇異的笑容,往復之間,恰似輪回,只是心中有些什麼,碾碎成塵。
初升的朝陽是否美麗,此時她已經不想知道。
在這樣漫長而寒冷的黑夜里,或許,一盞燈也是很好。
目光無意識地滑過手機屏幕上蒼白的熒光,她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南兮,你在哪里?」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他的語聲微頓,她的心跳,也在這一刻倏然停止。
這問話一如往常,是清淡中蘊著關切,似春日午後暖陽般煦煦溫和。可是南兮的心,卻似在一剎間墜入黑沉的冰窖之中,漫無邊際的寒冷浸透了她。握著電話的手指輕輕顫抖。
在這樣徹骨的冰凍中,她听到自己溫柔如水的輕聲訴說。
繾綣相思,淒淒離情。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每吐出一個字,便覺得心底深處有一絲溫暖被抽空,身體漸漸軟弱無力,眼中卻干澀無淚,像被抽干了液體的軀殼。
原來虛情與假意,竟是這樣的疼痛,那麼他操縱這一場騙人騙己的游戲,是否也會累,是否也會如她一般痛徹心扉?南兮冷冷微笑。
不會的!戲演得多了,人騙得多了,便漸漸習慣了,便不會覺得痛。再後來,連自己也被騙過,一喜一怒,一愛一憎,演給別人看,演給自己看。只是心底里再不會有什麼感覺,不會快樂,不會悲傷,麻木地日復一日,像一潭幽深靜謐的死水,無波無瀾,直到盡頭……
「南兮,等著我。」他清晰的聲音下,竟掩藏著隱忍的痛楚,南兮心中牽動,卻隨即微笑,「我會,我會一直等著你來。」
「南兮?」嬸娘的聲音驀地提高了許多,電話的那一端,一個平靜的聲音輕輕淡淡地說著些什麼,她的目光終由猜忌,惱恨,轉為欣喜,貪婪,只是仍余幾分懷疑未去「你放心,你娘這邊,我自然知道怎樣說。可是這事情,真能做得準麼?」
南兮笑了,那笑聲中寒意澹澹,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嬸娘,怎麼你覺得用我整個人交換這些,是佔了人家的便宜?」
旅店老舊,卻十分潔淨。
朱老板年事已高,但從不肯服老,每天清晨必定準時起床,四下巡視一番,親自嘗廚房里燒出的第一鍋湯,親自迎接進門的第一位客人。
日復一日,從無例外。
員工們對老板的旺盛精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不知其中另有玄妙。
清晨,涼風習習,薄薄的窗紗被微微掀起,困慵中只覺得好夢香沉。
許久沒睡過這樣舒服的一覺了。
老朱伸一伸懶腰,翻個身,剛要沉入睡夢之中,卻猛地翻身坐起。
不可置信地看一看床邊的手表。
心中早已暗自咒罵了幾百句,早知換了新人不可靠,這該死的領班,竟敢忘記叫醒他!
一面罵,一面仍是不得不穿戴整齊,系好領帶,梳平頭發。一切準備就緒,卻遲遲沒有勇氣去轉動門把手。
他很怕听到那些竊竊私議的聲音︰
「真是老了,也會有起不來床的這一天!」
人生自古誰無老?他苦笑著寬慰自己,平生第一次,躡手躡腳,像是做賊一般溜進大堂。
可沒等走到迎賓台前,滿月復惆悵早已化作一腔怒火
——早上八點,大堂里居然連個鬼影也無,最可恨的是,兩扇大門居然死死地合攏在一起,好像旅店打算關門歇業的樣子。
朱老板只差要罵出三字經來,真想仰天大吼一聲︰「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旅店的二樓,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走廊的一端是樓梯,另一端,是一扇明窗。
樓梯邊,幾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還沒換上服務生的制服,正頭挨頭湊在一起,每個人都是滿臉好奇,卻靜靜的,沒有往日的低聲笑語,像是怕驚擾了一個很輕的夢境。
明窗前,一個淡淡的人影。
引他上樓來的小姑娘,想著他道謝時唇邊微微的笑意,痴痴地看著他悠然遠眺的樣子,又憶起自己也曾斜倚這窗邊,百無聊賴地看街上的行人,臉頰不由得慢慢發熱,比身上的紅裙還要紅了幾分,可隨即想起他蒼白的臉色,又不由得隱隱擔心。
他已經在這里站了這樣久的時間,為什麼始終不去敲門?
她想著想著,忽然明白過來,一瞬間心中酸楚難言,卻又感動莫名。
這位名叫「孔南兮」的小姐,真是個有福氣的女子。
正想著,忽听身後一聲暴喝︰「你們窩在這里做什麼?還想不想干了?!」
一語未了,老朱看到四五張面孔齊刷刷地轉向自己,又羞又惱又是惶急,還夾雜了三分氣急敗壞,瞧那架勢好像不是她們做錯了事情,反倒是他來得不是時候。
沒等他反應過來,幾個小丫頭竟然一涌而上,不容分說地按著他一步步向樓下走去,有一個膽大的,居然還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老朱如墜雲端、頭昏腦漲地走下樓梯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莫非還在做夢?
日影在牆壁上一分一寸地移動著,光陰的流逝,沒有絲毫聲響。
在這寂靜無聲中,有多少故事悄然開始,又有多少故事悄然結束?這些開始是否滿載希冀,結束又是否不留遺憾?
除了故事中的人,沒有人能夠回答。好像家家爭讀飲水詞,不過是在別人的詞句中,讀懂了自己的故事。
而在我們的故事中,南兮沒有推門而出,
一辰也沒有敲門而入。
這旅店的生意並不好,走廊里偶爾往來幾個客人,只是匆匆瞥過一眼,又匆匆而去。
一辰自始至終未曾挪動半步,卻不覺有何疲累。只是時候站得久了,陽光晃著眼楮,人有些微的眩暈。
他閉了閉眼楮,覺得一個輕柔的手掌輕輕拉住他的衣袖。四肢百骸兜然涌出山澗般純淨的欣喜,卻在眼楮睜開的一瞬間,統統石化,歸為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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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姑娘被他眼中變幻莫定的喜憂所駭,懵懂之間聲音竟微微顫抖,「我要進去送午餐客飯給她,你要不要一起……來?」
南兮斜撐著頭坐在窗前發呆。
整整一上午,她也就是這一個姿勢。
听到敲門聲,頭也不回地揚聲道︰「門沒有鎖。」听到門開的聲音,又加了句︰「放在桌上就好,謝謝你。」
托盤慢慢落在桌上的聲音,腳步輕輕移動的聲音,門緩緩合攏的聲音,南兮換了只手撐頭,繼續枯坐。
簡直一點勝算也沒有!
她在腦海中列了一張清單後,最終得出如上結論,不由得心內煩躁。
說到底,這樣的伎倆,也夠得上卑鄙齷齪了,可是以他在這方面的「聰明才智」,南兮譏嘲地笑笑,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清醒與防備,一眼而明。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不能讓他有絲毫的懷疑!
桌上小小的一面圓鏡,鏡中倒映著她嘴角的冷笑,一瞬之間,南兮竟有些不認識自己。都說破鏡重圓是千載難逢,殊不知那道裂痕的存在會讓這看似失而復得的幸福成為天大嘲諷與悲哀。
……
原本清晰的思路再次凌亂,心中的疼痛像海濤一般,一旦涌起,便跌宕起伏,無止無休。
毒中到這份上,簡直無藥可救!
南兮只得用喃喃自語來平息對自己的怨憤,
「發生了這一切之後,難道他會相信你心中沒有絲毫芥蒂麼?難道他真的會以為你是如此天真愚蠢,能夠坦然忽略所有的謊言與背叛麼?」
一個聲音冷冷地自問,接著殘酷的自答。
「會的。因為你內心深處至今仍在愛他,因為你原本天真而愚蠢,因為你所需要的不是偽裝,只是冷靜與清醒,因為即使這一次你騙過了他,你也傷害不了他,最終受到傷害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鏡中人開始迷蒙的那一剎間,南兮揮手將它「啪」地扣倒。
是啊,我永遠無法傷害到你,因為我能夠讓你失去的東西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是我仍願意這樣做,因為你衣袖間掃落的這些碎屑,對我與我在乎的人,真的很重要。
因為你並不愛我。
因為從這一刻起,我將努力,不再愛你。
她再次努力微笑,雖然看不見,可也知道唇邊的笑容微微顫抖。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到。他來的時候,我是要裝作很生氣的樣子嗎?……」
听著自己的聲音輕輕在空氣中氤氳開來,她像被驚醒了一般抬起頭,窗外,天色竟已昏暗。
隨手扭亮台燈,南兮木然站起身來,去拿床邊桌上的托盤,卻忽然手指一松,只听「 當」一聲,早已冰冷的食物全部灑落在地,除了木頭盤子沒碎,碗碟碎瓷卻在剎那間和粥飯糊作一團。
南兮看著倚坐在床畔的一辰,臉色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就那麼靜靜地倚在那里,像個玩倦的孩子一般,沉沉地睡去。他的眉是微蹙著,其間似有疲累,有痛楚,有若有若無的委屈,有孑然立于蒼茫天地間的孤寂……太多掩藏在那淡淡微笑下的情緒,第一次,如此心安,如此坦然地呈現在她面前。
第一次,南兮覺得他們靠得這樣近,這樣近。不需要翻越峻嶺崇山,不需要繞過急流險灘——向前一步,只要她願意,就可以推開他重重封鎖的心門。
她的意志命令身體退後,可身體拒絕服從;她的理智對腳步大發脾氣,可是腳步仍不听話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
接著她伸出手去,如著魔魘一般,似猶疑,又似堅定,似畏縮,又似勇敢,似痛苦,又似幸福……
「孔南兮!你這個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在她輕觸到住他手掌的一瞬間,仿佛听到體內神經中樞集體發出這樣的怒吼怒吼。南兮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對神經中樞的診斷表示贊同。
一辰的手指很涼,南兮試圖用手心的熱力去溫暖它們。像是小時候爹教她的一樣,輕輕搓一搓手心,揉一揉手背,捋一捋手指,再慢慢加力按住每個指月復緩緩捻揉,
「順山坡上順唱歌,倒山坡上倒唱歌,用耳唱歌用口听,孫女兒搖籃哄外婆」,南兮低低哼唱著兒時歌謠,眼楮里冷意漸漸消褪,溫暖平和一點一點積攏……放下右手,又輕輕拉起左手……「千名將軍一個兵,百彎月牙兒一顆星……」
歌聲余韻仍在,卻戛然而止。南兮不敢置信地看向一辰的左手,將它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它近在眼前,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時候,她又好像大夢方醒般緩緩將它放落。起先的幾秒鐘,人好像完全失去了反應的力量,只是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可她的雙手卻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漸漸地,連整個靈魂也在劇烈地顫抖,一種無法抑止的恐懼在以無可阻擋的激烈席卷而來,將她徹底淹沒。她將雙手拼命堵住自己的嘴,才能阻止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瘋狂滑落,一滴,一滴,滴在他的手背上。
她知道,她從來都知道一辰有一雙很好看的手。
在梅園的時候,很多個晚上,他在燈下凝神蹙眉,細細繪制各樣圖稿,她也在燈下凝神蹙眉,一面看他,一面在心里暗暗埋怨老天不公。
所謂眾生平等,就算你對他有所偏愛,也不能偏得這樣離譜,
憑什麼他的眉毛生得這樣好看,
眼楮生得這樣好看,
嘴邊的笑容這樣好看,
就連……就連他拿筆的手都這樣好看。
一辰專注圖海之中,自然听不到南兮心里希奇古怪的「老天造人不公論」,不過當他偶然抬頭,對南兮暖暖一笑,卻總能發覺那清亮的眸子中,藏著一絲羞赧,一絲甘甜。
是的,一辰拿筆的手很好看,五指修長,秀頎,挺直。雋逸如林間微曳的青竹,瑩白如江上初臨的月光。
他曾用這只手拂去她心頭的恐懼與塵埃;
他曾用這只手替她抿起吹亂的頭發;
他曾用這只手在她手腕上寫暗語,耍得聶書遠那幫人團團轉;
他一定也是用這只手輕輕捻起一顆棋子,一面氣定神閑地落下,一面淡淡微笑著看大張滿頭大汗的樣子;
他用這只手將她攬在懷里,他用這只手挽住另一個美貌如畫的女子翩翩起舞……
往事一點一滴兜轉上心頭,南兮的淚落得更密,更急——她確實是天底下最笨的人,笨到自始至終竟不曾費力向真實的他走近一步。她竟像是愛一顆星那樣愛了他這樣久,享受著遠遠仰望的美好,卻扔他一個人在那浩淼無際的蒼穹中,無聲無息地忍受夜的寒冷,風的侵凌,無聲無息為她映射璀璨的光芒……
外表看來,一辰的左手上並沒有什麼驚人丑陋的傷痕。可是,只要你輕輕伸出手去踫觸五指間任何一處關節,就會感受到其間一段段指骨經扭曲,彎折,碎裂後拼接,或許因為如此反復多次,以致于全然變形;
輕輕撫模間,還會覺得指尖籠著一層薄薄的繭結。可是如果仔細觀看,會立時發覺那是密密麻麻的針痕;
虎口處像是曾撕裂開,又縫合;
無名指間一塊近乎透明的白,似曾被大力擠壓,指尖比其他手指略平……
觸目,驚心,南兮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輕輕摩挲,每看到一處傷痕,心就如同被一把尖針狠狠刺穿,她一邊哭,一邊緊咬著唇,執拗地,一點一滴地用這種方式走進一辰的世界,感受著他曾經的痛。
「南兮?」一辰被指間的隱痛與暖流所激,眉間一蹙,倏然睜開眼楮,卻看到南兮面色如灰,眼中含淚,再看她輕輕執著自己的一只手,反復摩挲,如中蠱毒。他忽然明白過來,心中輕輕嘆息,想坐起身,卻覺得全身上下如同被無數個燒紅的鐵箍束住了,實在沒有力氣,幾番努力後,只得作罷,靜靜地看著她傷心、落淚。
默默坐了一陣,一辰忽道︰「南兮,我求你件事好不好?」
南兮一怔,訝然看向他,一辰鄭重地點點頭,南兮不假思索地道︰「好!」
「今天就按到這兒吧,好不容易拼好的,再按下去只怕又要散了。」
一辰淡淡地笑道,神色很是平靜。南兮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好像想笑,可笑暈還未聚起,已被一陣濃濃的淚霧沖散,她看著他的眼楮,唇角微微翕動,卻不知如何問起,還是他看著她未成音的口型,揣度著她要問的話,自顧答道︰「當時很疼,可是時間一長,就自然而然地忘了,世上有哪個兒子會記恨自己的母親呢?」
「你說……什麼?!」南兮一下子站了起來,直直地盯著他,一辰的神色好像仍很疲倦,一面伸手拉著她坐下,一面低聲道︰「南兮,我很想你。
南兮看著他的眼楮,愣愣地呆了一瞬,忽地一笑,「我也想你,尤其想著怎麼算計你!只怕嬸娘還在苦等著我的消息。」
「嗯?」一辰微微挑眉,將她拉得更近了些,「怎麼本來要喊‘收網’的人改了主意?」
南兮卻不語,只是輕輕親了下他,將頭輕倚在他肩膀上。一辰也不再說話,只伸臂環住她,兩人靜靜听著彼此的心跳,忽覺得安穩,喜樂。
「一辰,你是不是……」南兮心內躊躇,似不忍坦白,卻仍放柔了聲音低低地道,「這幾天我終于明白,原來心中想要傷害一個人的念頭竟是像毒草一樣,一旦生根,便不受控制的瘋長。起先,我只是覺得痛,後來漸漸覺得心里很冷,再後來,我甚至覺得,我是在恨……」
她說到這里,卻忽被他輕掩住了口,耳畔听到他低低的語聲,輕卻強硬的口氣,像一個她所陌生的人發出的聲音︰「南兮,你要記得,無論我傷你有多麼重,你都不會恨我。因為我不值得你去恨,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你去恨……你是不懂得恨的人,不要縱容自己學習如何懂得……」他說到這里,似乎突然喘不上氣,攬著南兮的手臂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失了力道,南兮驚怵著抬起頭,慌亂地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手卻被一辰緊緊攥住,她此時方才察覺他的瞳中是異乎尋常的烏黑,唇色灰白,呼吸間盡是灼熱,最令人擔心的是他的神志竟像有些凌亂渙散。「南兮,你知道恨是什麼嗎?……恨就是用你的整個人為引,燃一把毒火……和著你恨的那個人,一起燒融,燒化,燒成焦炭,燒成灰燼,到最後,再也分不出究竟哪個是你,哪個是他,分不出你恨的是他還是自己……」
他在這痛楚混亂的語聲中對她微笑,這笑意竟仍是清淡閑逸,南兮驚恐地看著他,忽然明白過來,他亦如她一般,早已習慣了用這淺淡的微笑保護自己,而那些在他心內蓄蘊已久,隱忍的痛楚,此時借著病勢急于傾覆而出,可因著他的強自克制的抗拒,令這洪水猛獸一般的七情六欲在無處可去間危如累卵,一旦無法渲瀉,便會雪上加霜一般令他傷上加傷……南兮心中揪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搖晃他的身體,「一辰,你看著我!你不要這樣,不要對我這樣笑,你說過的,把一切藏起來是聰明的做法,可是漸漸會不敢面對,你說過的話,你懂得的道理,為什麼你不去做,為什麼你要躲起來;你要我不要去恨,你要我不要被恨毀滅,可為什麼你仍要恨?為什麼……」
南兮的淚水與面龐在這樣淒楚哀傷的質問聲中淡去,又清晰,淡去,又再清晰,漸漸的,她那溫軟芬芳如花朵般的唇覆上了他冰冷的唇,他的呼吸一點一點地灼熱,燃燒,直至沸騰……
那如星辰般清冷的笑容,在這一瞬,終于遠離了他的身體與靈魂,這一夜,天幕是安謐的漆黑,星星也安靜得如同死去。
梳子外出拍攝三天,Leo也足足忙夠三日。這樣披星戴月,不分白晝的工作在他並非陌生。然而這一次累得出格,像是賭著一口氣,又像在逼迫自己忘記一些什麼。
「今天拍攝最後一組鏡頭,主題是花與水,動作上有一定難度,May希望你可以去看一下,所以至少小睡一會兒……」Sunny見他漠然按熄顯示器的電源,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Leo淡淡地點燃香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恰好可以到那邊補眠。」
極美的露天水池,池中輕淺的雲影,像是蘭絲綢上大片妖嬈的白色花朵,然而梳子站在高台之畔向下看去,目中只余茫茫刺痛。
「跳下的時候,小腿要盡力伸直,手臂卻可以隨意張開,你身上吊著的鋼絲會幫助控制速度與平衡,而我們會捕捉你落水時裙裾如花朵般散開,水花四濺的一剎,沒有問題吧。」現場監督發覺她臉色些微不對,不禁擔心。
「我……」梳子本待說些什麼,口型卻在看到一個緩緩走近的身影那一剎間轉而化作一個漫不在乎的笑靨,「當然!」
Leo的臉色淡漠,徑直走來,卻並不看她一眼,只向監督微點下頭,做了個會在一旁觀看的手勢,便向水池的另一側快步走去。Sunny跟在他身後,根本來不及招呼,只匆匆一笑,也急步跑得遠了。
「舒小姐?」
「嗯?」梳子這才醒悟過來,強迫自己放柔了身體,松開攥得生疼的手指,擠出一絲嬌美的笑容,「好,我們開始!」
化妝師匆匆趕上來補妝,安全指導人員檢查周身,時間像慢如滴漏,又像快如流星。
立斬的痛苦漸漸拖延成凌遲的折磨,梳子嘴角的笑容凝塑不變,身上的衣服卻已一點一點被冷汗浸透。因著人在高處,時而輕風微拂,在她卻是透骨寒意,露在裙外的小腿,開始不自覺地打戰。
「你還好嗎?」做著最後潤色工作的化妝師見她嘴唇灰白,微微哆嗦,不覺停下手中胭脂刷,想要揚聲叫人,卻被梳子以微弱手勢止住,羸如蚊蠅的聲音幾不可聞,卻堅定如磐︰「不用人幫,我自己也可以!」
現場人仰馬翻,亂做一團,忙清場,忙檢查護網,忙架設器械……Leo卻似置身事外,毫不掛懷,只是悠然望向面前的一汪池水。
天水纏綿,雲淡風輕,池中那樣高遠又緲小的身影,一寸一寸地向高台邊緣靠近……他的心跳本來如沉潭般死寂,卻猝然不受控制地加速。沒有理由,沒有征兆,甚至超月兌于理智地,他猛地站起身來,不顧一切向那高台跑去,在這一瞬間,他完全不認識自己,身體在疾速奔跑,心在砰然跳動,頭腦卻在震驚,震驚于自控力的喪失。
然而太遲了!
那個影子開始急速下墜,這墜落來得如此猛烈,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仿佛自己的身體也在下墜,下墜到沒有盡頭的深淵之中,途中有灼燙的熔漿與刺骨的冰雪,最終覆沒,一片死灰……
「完美!」隨著「砰通!」一聲,監督訝然豎起拇指!工作人員立刻將梳子團團圍住,給她毛巾,給她白蘭地,Leo看著她,她也一瞬不眨地回視。她的臉色慘白,唇上余著咬出的齒痕,滲著血絲,她的身體因驚恐未散而不自覺地輕戰,但是她的眼楮,那雙曾經透明的,仿若被陽光一射就會反映出淡淡光暈的眼楮里,卻帶了一抹令他心悸的笑意。
這笑意,像一根尖銳的冰刺,悠長緩慢地刺穿他的記憶,這是第一次,Leo發現自己的頭腦中竟封存著如此多的笑臉,有嘲諷譏誚的冷笑,有惡劣頑皮的壞笑,有開懷釋然的大笑,有茫然無助的強笑,有默默嬌羞的微笑,還有……這些笑臉在他的腦海中一一浮現,清晰,然後在一瞬間,被這冰刺攪碎,那些碎片刮過他的心髒,他清晰地听到血液流出的聲音,听到碎裂的疼痛,然而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無法可設,無能為力……
Leo慘笑著闔上眼楮,緩緩調轉身,听到自己疲倦的聲音︰「Sunny,我很累,想休息一下。」
「你決定放棄她?」似是不經意,卻有陰郁滿布的聲音,Leo迅速掩去一切心緒,驀地睜開眼楮,卻見Alex正微挑了眉鋒看他,目中卻殊無半分笑意。
Leo不說什麼,錯過他的身子,舉步欲行。Alex也不阻攔,只冷冷地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要自保時不妨用這句俗語安慰下自己,良心上也會好過一些!」
Leo的腳步微頓,回頭看他,淡淡一笑道,「我會的,多謝。」
他想忘記,如果可以的話。只是——
同氣連枝,造次弗離,又何以相忘呢?
Leo抬起頭,悠然看天上縹緲的浮雲,莫名地笑了。
如果不能忘記,又何妨一起下墜。
至少零落成泥之後,你與我,不必再次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