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檸物語 第九章(2)——隔水高樓(更新完畢)

作者 ︰ 蕭長琴短

靜默而空無一人的巷路是地點,城市漸漸沉睡的傍晚是時間。雖然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也足夠了。

風中有微藍的芳香,院落斑駁的牆壁中開出白雪紅雲一般的花朵,荒寒的背景中有閃動跳躍的色彩,仿佛他們這一場遭遇。

遇到她原本是一件突兀的事情,然而並不是偶然。

一辰始終相信這是一種宿命,正如兒時之篤信永生。

看著她始終輕輕地用手指撫過門扉,心中于」近鄉情怯」有了了悟,然而夾雜著微微酸楚。

她始終是有家可歸的人,而他,天地雖大,竟無處容身。

想到這里,嘴角微微泛出笑意,索性將身子向牆壁上一靠,憊懶地向南兮笑道︰」我真心盼著你別敲門,兩個人擠在大門外凍一夜,天為羅幕地為衾,繁星滿天做帳燈,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追你追到家鄉。「

話音未落,就見南兮羞紅了臉,伸手在那門上忙忙怕了兩下,又瞪了他一眼。一辰方才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拍拍肩膀上的灰塵,伸手拉一拉衣服的下擺。

南兮呆呆地看著他,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是做什麼?」

一辰倒是一本正經地答道︰「總不能叫老丈人打出去!」

南兮愣住,唇微抖。此刻,一個平靜從容,尾音卻略略發顫的聲音道︰」南兮,是你回來了麼?「

南兮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媽,是我,我回來了。「

在那薄薄的一扇門後面,一辰終于看到了南兮的母親,看到了南兮出生長大的地方。

孔太太的面容與南兮並不十分肖似,除去面龐的輪廓同樣柔和清秀之外,她的眉目皆是令人入目不忘的美麗。

只是,那種時時令南兮如寶石般奪目的倔強的光芒,在她的眼楮里似已全然消失,抑或從未存在。

乍然看來,她的舉動優雅,節制,從容,舒緩,像莫奈筆下池水中舒展開放的睡蓮。然而仔細看來,這是一種靜止的、死寂的,沒有希望與活力的美麗。

雖依然存在著,卻喪失了生命本身的意義。

一辰忽然明白她為何要南兮離開家鄉,心中有愀然,亦有感佩。也正在此刻,孔太太輕撫了下撲在懷中的女兒,抬起她那恬淡中蘊著憂愁的眸子看向他。一辰鄭重地鞠下一躬︰「伯母。」

孔太太看到他目中未掩去的神色,有一瞬的驚訝,旋即卻恢復了平靜,只是微笑道︰「你好,是兮兒的朋友吧?快請進來坐。」

跨進這扇門,理由似乎是充足的,然而他抬眼看那因月色而顯得黯然無光的群星,不禁自問,隨心而行,為所欲為,我是否做錯了?

事先未曾預備,孔太太端上的蛋青色粳米粥卻是香氣四溢。落葉黃的菊花糕,菱角粉的桂花糕,柳芽綠的青團,芙蓉紅的糯米糖藕……一辰舉著筷子,暗笑自己真是越活越有出息,對著這小小的幾盤點心,竟也會躊躇起來。

南兮見他不出聲地將每味點心嘗了一塊,忍不住好奇道︰「不好吃嗎?我娘的手藝可是比這里字號最老的糕餅師傅強呢。」

一辰笑道︰「伯母做的點心很好,可我自小怕極了吃甜食。念中學是半工半讀,又窮得叮當響,學校里一餐要當午晚兩頓。偏是長身體的時候,也知道餓的滋味不好挨,所以再難吃的飯菜也不肯浪費半點,一幅食肉啃骨的狼狽境況。就是那樣慘的時候,中秋元宵佳節額外的甜點供應仍是避猶不及……」他皺皺眉,又搖頭笑了起來。

夜色漸濃,可是一辰在笑,清如朗月,燦若朝陽。

無嗔無喜,所以為聖賢,有嗔有喜,所以為凡人。我不要你做那高高在上的聖賢,只盼你常常這樣發自內心的笑,做個有血有肉的凡人。

「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剛見面時你問過我‘南兮’的由來,我卻不知道你名字的含義。一辰,一顆星星,多冷清孤高的用字!」

「我知道,你不喜歡星星,你喜歡燈火。同樣的明亮,可是燈火溫暖,星星寒冷。」一辰翻攪著滾熱的粥,沉默片刻,南兮後悔得想撞頭,這樣難得安寧的歡樂,為什麼要用好奇心來破壞它?

「我改個名字吧?」這人今天的笑容好沒來由,南兮拍拍心口,卻被後面半句徹底撞暈,「不如改叫一燈?」

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她忽然冒出個亂七八糟,卻令人滿心甜蜜的念頭——

他的人和名字雖冷,卻都比不上他的笑話。

梳子並不知道南兮的失蹤。

月刊的發布正式進入倒計時。

雖然May很體貼地將Leo調去負責圖稿審核和一些技術問題,可與他有關的人和事像一塊巨大的陰霾,看似高遠在天際,實則籠罩著梳子每一日的心情。

「有沒有看到Leo日程表上排隊等著挨訓的名單,這樣精細的修改意見,虧他想得出來。」

「下面負責的人已精得像鬼,可Leo是冥王,見鬼滅鬼,遇佛滅佛。」

茶水間里,身後兩個聲音笑起來。

梳子有心裝聾作啞,卻錯把開水當作冷水送到嘴邊,險些燙得月兌皮。

這下慘了,被Joseph看到,難免絮叨。

May救她擺月兌了冥王,卻送她到唐僧身邊。

其實Joseph並不如傳說中種種。他雖人至中年,難免登頂在望而不得速成的野心,卻少用手段,只一味苦干而已。至于對梳子的態度,多半是長者對小輩的不屑批判,那專業審慎的眼光令她覺得自己在Joseph眼中微渺過于草芥,因本身極小,即使過失相對比例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亦可容忍忽視。

不像某人!

梳子連喝水的心情也沒了。

被Joseph罵過通常會有些好處,比如熱卡稍重的無糖女乃茶,比如半小時閑晃,比如:

「……算了,你精神緊繃,一時失神我可以諒解。這里有張交響音樂會的票子,樓上蠻好的位置。比才、馬斯卡尼、柴科夫斯基……我晚上要陪太太,你代我去吧,放松一下。「

一向嚴肅的長者難得露出寬厚真誠的笑容,梳子低下頭去,無法正視內心的羞愧。她很難原諒自己的愚蠢,竟會在潛意識中因Leo的成見對他心懷芥蒂。

「Joe,我很抱歉。」梳子真心地說,「謝謝你,我不會再為其他影響工作。」

因為這一句廢話,令Joseph感動得情緒激昂,特意獎勵她加班至八時整,全然忘記自己送出票子上書十九時三十分等字樣。

當梳子衣著散漫,滿頭大汗地跑上樓梯,赫然發現自己竟面對著兩名表情錯愕的侍者與一扇華麗繁復的包廂大門時,Joseph立時被月復誹到八代絕嗣!

騎虎難下,也就索性強作鎮定。任由侍者輕拉開門,替她月兌下充作外套的厚布大襯衣,梳子不好意思再要他服務,慌忙忙地推動座椅。她太過毛躁,台上正是馬斯涅《沉思》中最最輕柔宛轉的尾音,厚重木器與不光滑的地面發出粗啞的摩擦顯得分外刺耳。

雖有熱烈的掌聲適時掩蓋了這尷尬的雜聲,但包廂內的另一位听眾,仍不友善地側過目光。

「對不……」梳子剛說出兩節音符,滿臉的暈紅在一瞬間失去血色。

Leo一如既往的蒼白,眼中即使有些什麼,也在瞬間隱去。他站起身,以手勢攔住趨上前來的侍者,親自為梳子調正座位。

他冷冷揚起的嘴角伴著《雷電波爾卡》滾滾炸雷般的聲響在四周猝然爆裂,梳子全身發冷,膝頭軟倒,想要拔腿飛奔,卻被他輕按住雙肩,一股強大的迫力驅使她身不由己地坐下,背靠著圈椅柔軟的絲絨,卻絲毫不覺溫暖安適。

「你最擅長說‘對不起’。」他道,重新在她身旁坐下,「可惜一點誠意也無。」

梳子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一面努力調整呼吸,一面用眼角偷覷身旁的人影。

不知是樂聲太過激蕩人心,還是人心本亂,一曲終了,她仍能清楚地听到那「砰通,砰通「不安的跳動應和著他的呼吸。面頰燒得滾燙。

「Joseph人呢?」休息鈴聲一響,她即刻欲逃,身旁沉默已久的人卻不緊不慢地問道。

「他有事……家庭聚會。」

他默然片刻,哼了一聲,「幾時起你倒作了他的代言?」

「你和他難道真像傳聞中,‘一山不容二虎’?」梳子驚奇得忘卻隔閡,以他的風度,如非深仇死敵,斷然不會是如此態度。

「如果我說‘是’呢?」他倏地調轉身,看著她的眼楮。

「Joseph是很好的人,而且年齡長過你,視野寬胸襟廣,我看不出你針對他的理由。「梳子顧左右而言他,心里一面暗罵自己,這種人理他作甚,居然還有興致滿足他無聊的好奇心。

Leo沉默地看著她,足足有一分鐘,驀地站起身,拉門離開。

瞬間的光線在背後消失,梳子愣愣地坐著,一動不動。

直到開場鈴聲響起,樂聲響起,她仍然將身子縮在寬大的圈椅中。

「《天鵝湖》選曲可以听到流眼淚麼?」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梳子心中狂喜的跳躍令她驚恐,因而本能地皺緊了眉,不肯睜開眼楮。

他的聲音低沉,輕柔,像一張網,鋪天蓋地,令她無所遁形。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根本在害怕我的放手。所以除非有一日你可以不再欺騙自己,毫不留戀地離開我,否則……」

他頓了一頓,用手指輕拭去她眼角殘余的淚痕,

「我會始終站在你身邊。」

梳子的心髒疼痛到似被扯離體外,對自己與對Leo的憤怒像是兩把同時拉扯著頭腦的利劍,她終于忍無可忍。

「這是在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為什麼要這樣?每一次即將愈合復原,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他的人!就會殘忍地將傷口再次割得粉碎。

她只是想要忘記他,用心珍惜手中所有,再不去希求過多的幸福。

他怎麼可以殘忍如斯,冷酷如斯,他為什麼不可以高抬貴手,放她半條生路?

Leo被她突如其來的質問震到驚呆,向來鎮定的手指竟不可思議地顫抖。然而梳子笑起來。她的笑聲低低的,帶著詭異的顫音。

「那麼,我必須再向你說聲‘對不起’,我心里一直有喜歡的人,雖然你上次見到他同別人一起,可我不介意放低姿態去爭取,因為……」她深深吸進一口氣,緩解胸腔中幾近潰爛的疼痛,「因為我愛他,自始至終,我只愛過他一個人。至于你,從來只是工作伙伴,並無其它,請你迅速清醒,別再庸人自擾,為我做些不必要的蠢事。」

她一口氣說完,整個人形如月兌力。可是Leo臉上的表情,反而似風散浮萍一般,瞬間變得清澈透明。

《悲愴交響曲》在他的背

後激蕩轟鳴,燈火闌珊之處,他眸中漆黑,平靜地注視著梳子的眼楮,緩緩誦出的,

竟然是,一首詩!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

不喜。「

這算什麼?!行雲流水般的聲音,以無有入無間地,輕易攻破她的心防。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來,

不去。「

騙子,卑鄙,魔鬼!梳子心里在罵,身體卻無法移動。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里,

不增,

不減。「

不要再念了!她的手指狠狠嵌入座椅,快要在這樣的聲音中窒息。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

不棄。「

…………

「來我懷里,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里。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樂聲似乎停了,他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真誠,平靜,一如同晴空萬里︰

「沒想到吧,我大學時曾得過朗誦比賽金獎。當時一幫好友打趣我,若是遇到了心愛的女孩,一定要念詩給她听……」

「別再說了!」梳子大喊一聲,估計樓上樓下的人都被震到,可她已經管不得那樣多,意志力瀕臨崩潰邊緣,她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鐘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你肯定是瘋了,我為什麼要在這里陪你一塊兒瘋?!如果你想以愛我的名義再對我做什麼的話,那就盡管做吧!可是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你有千萬分之一地愛我,那麼我求求你Leo,離我遠一點好嗎?你不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和歡喜!」

春寒將過,天氣漸漸回暖。然而劇院的大廳因為空曠缺少人氣,仍顯得寒冷。梳子靠在巨大的方形廊柱後,用顫抖的手指撥祁歡的電話,不通!撥南兮的電話,不通!撥Alex的電話,竟然也是不通!她顧不上滿臉亂七八糟的淚水,發狠的將那維系虛幻情感的工具摔在地上。一向以堅固著稱的某某某手機,居然也被摔得後蓋裂開。

好容易平復下來,梳子又麻木地伏子去撿那塊小小的電池,裝好手機,重新開機。

忽然間,顯示屏發亮了。

「舒小姐嗎?有位先生將你的外套寄存在接待台,他說天氣還很冷,請你務必來取……」

梳子崩潰地掛斷電話,可是顯示屏立即又亮了起來。

「你再騷擾,我就報警!」她嗓音嘶啞,不似人聲。

電話那邊倒吸了口氣,「梳子,你出什麼事了,我是大張啊!」

行駛在入夜時分,燈色由令人目眩的籃紫變為高高在上的金黃。

Leo有恍然的錯覺,前路漫漫,似乎沒有盡頭和終點。

手機的鈴聲響起,他按下接听。

對方不出聲,破碎的呼吸,一如撫過他肩頭的柔發。剎那間的停留,勝卻人間無數。

沒有掛斷,他只是沉默地調轉車頭。

梳子不知上車前對他說了些什麼。只覺仰起頭的時候,面前的人影仿佛融入身後巨大的巴洛克式雕柱,看似平靜無端,實則變幻莫測。

數十分鐘後,車子駛入一片高級住宅區。她忽然明白過來,他的家!

小小的一層公寓,灰綠與白的色調,裝修簡潔。

梳子猶豫著如何開口,Leo已取出蛋糕和水果酒送到她面前,「我們先不要說話。「

她看了他半晌,接過碟子,幾乎立刻開始吃,又大口喝酒。

巧克力與紅豆柔膩如雪,酒的味道清淡甘冽,宛若山泉。她的面頰一點點紅潤。

Leo沉默地看她吃掉整條蛋糕,收掉杯碟,斟出滾熱的黑咖啡來。

「是怎麼一回事?」

「南兮的店面原先是大張朋友的產業。租金比同條件地段低廉極多,又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講好租期後,她會預付全年租金到對方戶頭。房東夫婦我沒有見過,據說常年在外地,只是開始兩年象征性地來看一看,漸漸很相信南兮,也就少來店里查看。最初三年,合約簽得倒很正規,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並沒有續簽現在銀行忽然通知我們,這間店面早被用作擔保一項貸款的抵押物,因還款人到期無力償還,而擔保人又同意承擔連帶責任,所以銀行很快就會將它處置變賣」她頓了一頓,「也就是說,我們」

說不出口,雖然心中清清楚楚地明白。梳子隨手扭開音響,爆發性的聲音轟擊出來,她嚇了一跳,忙又關上,下意識地問︰「這什麼鬼叫?」

Leo笑笑,「是羅一辰留給我的。」

他的聲音可沒有半絲笑意。

「梳子,我下面說的話,你要好好听著。

我與羅一辰相識已經五年了。」

梳子正襟危坐,這樣的開場白中,似乎有些奇妙的意味。

「在這五年里,我們是上司與下屬,是並肩作戰的伙伴,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很多人說,友誼無法在競爭與誘惑中生存。因為在心機的爭斗,利益的糾結,會令藉口滿月復的騙子難以圓謊,令善于偽裝的懦夫現出原形。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中,‘朋友’兩個字的意味,絕不是陪你吃一餐飯,或是在茶館里傻笑數小時,接著哈哈一笑兩不相欠。它們意味著為了彼此去放棄,去堅持,去忍受痛苦,去分享快樂,去背靠背披荊斬棘地前進。在一點上我不得不說,一辰是個極其杰出的人。他珍惜信任與情感,他為許多人所付出的,放棄的,只怕遠遠超過他們那些所謂的摯友故交。他不表白,只行動;不解釋,只證明;他從不詆毀甚至隨意評論任何人與事,他對每一個人都給予極大的尊重,即使是對手也不輕蔑侮辱,因為不需用表面的狂傲自負來掩飾內心的自卑。他有極高的天賦,卻總是善于傾听眾人的意見,因為不需要以特立獨行矯飾自身的凡俗」

Leo深深吐出一口氣,繼續說道︰「在那樣長久的一個時期內,我欣賞羅一辰,他對我的影響,甚至超過家中的任何一位長輩。我無條件地信賴他,如同信賴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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