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來,嬸娘罵起人來干脆爽利,然而南兮懷疑她的一生之中是否真性情過一次,沒有任何溯徊迂回地——她在說著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在說另一件事。久而久之,這成了習慣。
現在她說︰「孔南兮,你可真有本事,我要是欠下這麼一大筆債,可沒本事像你過得這樣滋潤。」
或許算不上是深仇大恨吧,然而星星之火,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經久不息,也頗具燎原之勢。
她看了看南兮,又看了看一辰,冷笑,
「看來你撒謊的本事也見長進了!厲害!我不管你用偷的還是用騙的,差一分錢,就一天別指望安生。」
說罷,摔門離去。
南兮愣了一會兒,走過去,輕掩上門。
空氣里,似乎還殘余著咒罵與傷害。
一辰忽然說︰
「或許她恨你,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女兒。」
南兮靜靜地看著他。
「我的母親,她在看著我的時候,也是這樣。她只是在尋找一個人的影子,延續一段回憶。你不要恨她,也不要因此難過。」
「我不恨她,只是,我不能容忍她傷害我娘。」
「南兮……」他按住她的肩膀。
突然間,口袋里有鈴聲響起,一辰的臉色微變,猶豫片刻,終于接听。
「我是廖凡,一切如你所料,毫無破綻,你的原稿我已送交有關機構鑒定,封存。只是……」廖凡冷笑,即使隔著電話,一辰仍能感受到他的譏嘲與自得,
「Leo剛剛找到阿杰,要他傳話給你,警告你不要妄動。阿杰不解其意,只好通知我,短時間內,他可能無法搞到任何消息。也就是說,這計劃的最後一環,我們可能永遠沒辦法做到了。什麼叫做功虧一簣,我今日才算清楚知道。」
一辰並不做聲,直到听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方掛斷了電話。
南兮擔心地看著他。
一辰卻沒有解釋什麼。
南兮心里忽然有個念頭,分別的時候到了。
她覺得周遭一下子暗淡下來。
心,開始一點點,變成灰色。
晚上吃飯的時候,南兮的母親照例做了一大桌子菜。
兩個人明明沒有胃口,卻都吃了很多。
明明不知道說些什麼,卻說了很多無關緊要的話。
一辰甚至講了一個笑話。
一只小老鼠被貓盯上了,它跑啊跑,眼看就要被吃掉。
突然,老鼠靈機一動,學了兩聲狗叫,「汪汪,汪汪!」
貓被嚇跑了。
老鼠回到家中,對孩子們說,
「學一門外語多重要啊!」
一辰學得惟妙惟肖,神態逼真,南兮的母親被逗得前仰後合,南兮也忍不住抿著嘴角笑了。
洗碗筷的時候,一辰問︰
「南兮,這世界上,是不是沒有人,比你母親對你更加重要?」
「是。」
「明天,我要回去了。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月之內,不要回A城。」
「好,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答應你。」
回程的路上,一辰幾乎沒辦法合眼。一到A城,他還是如約去見廖凡。
廖凡也頗為疲倦,然而神色是掩藏不住的興奮。
一辰說︰「你做的很好,剩下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傍晚時分,他撥通梳子的電話。
那端,一個溫柔而女性化的聲音輕輕地「喂」了一聲,一辰忽而感到陌生。
「梳子,我是一辰,你好嗎?「
梳子似乎愣了片刻,隨即開心地大笑,那笑聲好像下了水的茶包,溫暖和芳香在一瞬間氤氳開。」怎麼是你?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打給我!上次的事情,謝謝你!「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這個孩子用那雙清澈的,笑得彎彎的眼楮看著他。
她說︰「你是大名鼎鼎的羅一辰,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真的遇到你!「」梳子,我需要見你一面。」
這一夜,南兮睡得平靜,無夢,醒來的時候是早上,陽光很好,一室輕暖。
她對母親解釋,一辰的假期結束,要先回去。」我會留下來,陪你多住些日子。「
娘滿足地笑了。南兮想,或許這一次,我可以帶你離開。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只需要等待,也只能等待。
這個時候,娘推推她,
「兮兒,你的電話,看看是不是一辰。」
南兮懵懵然地去接听,不知道為什麼,心在一瞬間被疼痛溢滿,像要裂開似的。
「南兮,我是Leo,有些事情,我想你應該知道。「
梳子第一次來到梅園,就被這里特有的閑和所迷惑,梅影並無松柏之蓊郁,然而秀頎之姿,恍有神棲。
她不由得凝目駐足,直至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你喜歡這里?「一辰微笑問道。
梳子扭頭對他笑笑,不到十天的時間,她瘦了許多,年輕的面容有些許憔悴。
一辰思索著。
"梳子,這里的圈子太過喧擾窄小,有沒有想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唔?「她抬起眼楮看他,被這樣明亮的眸子掃過,一辰發覺自己無法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寧願直面自己的殘忍,而不願以卑劣加以掩飾。
"梳子,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我和南兮。「
"你,和南兮?」梳子睜大了眼楮,她終于用心在听了,「你們?」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記得初見的時候,眼前的這個人,眉宇間那一抹必得的淡定神色。听她說話的時候,似有點滴愉悅浮現,心志卻始終清明透徹,不為所動。
雖然,她並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但現在,他的人隱在樹影暗處,面容不再清晰。
一辰用寥寥數語講述發生的過往,在梳子,一字一句,卻是怵然。
「你說,你曾經剽竊他人的圖稿?」
「是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問,語氣咄咄。
「May的父親,是成衣界巨頭,原本視平面媒體為喉舌劍刃,無心涉足。當時的Lily,雜于眾家,淡然無出奇之處。我們為求速成,不擇手段。
May得知她的父親為求佔領市場,每次春秋發布之前,必然用重金買通消息來源,獲取各知名品牌設計圖底稿,便不惜鋌而走險,將其中數份文件復制下來。
而我,則以專業知識混淆視听,對圖稿動了手腳,模糊標志性元素,趕制新的成衣樣稿,聯系名不見經傳的廠家,親自監督,制出樣衣,拍攝。
因此,Lily以準確預測時尚走向,從芸芸眾媒體中月兌穎。步步攀升,直至今日。起初,是極為冒險的,是運氣好,加上市場細分針對不同,竟然毫無破綻。
羽翼漸豐後,我與May漸生分歧,她習慣了這種廉驗的法子,不肯費力再循正途。而我,卻已經厭倦。」
「你選擇了自己的路,對她並無損害,她為何不能諒解你?」
「不受益,是為損,說全無危害所
言不確,但May真正在意的並非為此。」一辰道,「初識不久,我與她受邀參加聚會,女主人是位聰敏細致的女子,因此那天中西點心恰是天美最愛。當天聚會,她心情極好,回到家中卻一言不發,將公寓中的幾名下人一並辭退。」
「我懂了,背叛是她的死穴。」
「事後許久,天美才對我說,她最不能容忍的,不是那個女子模清了她的口味喜好,而是她居然會知道我不喜甜食,春茶喜飲碧螺春。」
「May愛上了你。」
「且她自始至終,從未懷疑我。」
梳子倒吸一口冷氣,忽然有種衣服穿不夠的感覺。執信的一切瞬間轟然坍塌,一朝身受,終身難以忘懷。但她不是May,May會怎樣做?
一辰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
「她要報復。」
「怎麼做?」
「我投身聶氏,所制的第一批圖稿,她已到手。這是聶書遠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翻身之作,立意之標新,設計之大膽,甚至剪裁手法的設計,我已竭盡所能。一旦消息提早公開,不說勢均的勁敵,只怕中小廠商亦會聞風而動,到時再新穎的設計亦如廢紙。不僅如此,以我與天美舊日的關系,聶書遠立刻會懷疑到我。」
一辰沒有說下去,梳子卻已經懂得,**思緒與寒意涌上,若深秋夕陽下的湖水,顏色凍得青紫,而越漸深沉,令人胸口滯悶。
她想要休息一下,暫時停止思考,卻忽然抓住一個念頭。
「一辰,南兮店中忽然出事,是否與May有關?」
一辰的眉微蹙,隱隱傷痛,只一須臾,幾乎令人難以察覺。
梳子臉上的慌亂與憤怒漸漸消失。
「你和南兮,我真替你們開心。南兮她一直保護我,對我好,像我的親生姐姐。一辰,請你告訴我,要做些什麼,才能讓她得到幸福和平靜?」
一辰說︰「這件事情,我原本另有安排,換你去做,可能要冒極大風險。」
「我願意賭一賭。」
「Lily的何志杰,你可認識?」
梳子眼前掠過一張朝氣熱情的男孩面孔,「他是你的人?」
「圖稿一旦到達負責潤色修改的人手中,他會通知你。Lily的規矩,這種文件Software只有一份,不得復制,而且除非經過授權,無法編輯修改。」一辰將一個小小的文件夾交到梳子手中,「這里是系統登陸密碼,每十五日更換一次,近期剛剛換過;還有原先文件保存路徑,以及刪除的詳細辦法。介質里,是同一時間創建的另一份文件。你要做的說來很簡單,進入系統,找到原文件,替換。」
「等一下。」梳子困惑地看著他,「原先負責這些技術的人是你,而你已經離開Lily,那麼現在的負責人是誰?還有誰能夠得到May的信任,幫她做這樣的事情?」
「Joseph沉穩有余,膽識不足,Alex不夠縝密沉穩,而且沒有這個本事。」一辰用很平緩的聲音說道,絲毫沒察覺出梳子的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文件夾,呼吸急促,「Leo曾是我的得力助手,也只有他,能夠當此重任。」
落日余暉,庭園里若有若無的溫暖。
如果可能,梳子寧願流淚,但不知為何,全身的水分像是凝結成冰。
很久以來,念頭中都不再是獨自一人。腦海里想到的,永遠是兩個名字。
她與Leo,她與Leo。
什麼時候開始呢?忘掉了自身,心上有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樣明朗歡快的下午,張狂跋扈的梳子,市恩小人的Leo。
劍拔弩張的兩只小狗,斤斤計較的斗智斗勇。
如果可能,她寧願時間靜止在初相見的那一刻,然後他們相視大笑,然後各自轉身,擦肩,繼續彼此的人生。
如果可能,她寧願天空中從未出現那顆引領彼此宿命交匯的星辰。
但是時間在推進,回憶在延續。
她記起他的臉龐,他孩子樣干淨的笑容,漆黑的眼楮。
她記起他們之間小心翼翼的靠近,記起他給她的機會保護快樂溫暖,給她的謊言恐懼折磨無望。
她記起她對他的依賴,對他的抗拒,甚至對他的傷害。
最後她記起她的離開。在那一刻,她覺得疲倦但是平靜,她以為所欠他的一切,已經用她的眼淚和痛苦做出了償還。
她想起她即將要帶給他的,溫熱的眼淚所無法救贖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