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梅園時天已蒙蒙亮了。
我精疲力竭,喝了半碗蓮子湯,倒頭就睡。白瑪生怕我勞碌著了,在我睡著時也在幫我揉捏著腿,倒讓我睡得安靜。
這一覺直睡到日頭西下,只有抹微微的紅暈黯淡地飄在窗紗之上。我伸個懶腰,前夜的疲乏已消逝許多。
桃夭掌起了燈,白瑪扶我道︰「瞧小姐睡得香,午飯都不曾叫小姐起來吃呢!這會子正好去取剛炖的銀耳蓮子粥來給小姐喝。」
我月復中原也餓了,披衣漱了口,就在房里慢慢喝著桃夭端來的粥。
因我近來總是嫌甜粥膩得慌,那銀耳粥沒放過糖,雖是煮得噴香,卻帶了絲絲縷縷的苦澀,縈在口中,反從舌根下激出微微的自然清甜來,我倒也喜歡,將足足的一碗粥喝得見了底。
白瑪甚是喜歡,笑道︰「小姐一覺起來,臉上氣色果是好得多了。明日我再陪小姐園子里散散心,必定更好了。」
我微微笑了一笑。我自然得好好護著自己,護著月復中那未出世的寶寶,等著紇干承基出來,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平淡而快樂地活下去。
突然發現,幸福離我也未必有多少遠。如果紇干承基果然被太子激怒,出首了太子,那麼他的自由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我似乎可以看到,未來的某一日,我和紇干承基相偎著,看那日落下我們的孩子在金色的田野前奔跑,自由自在,心靈快慰得如天上飛舞的小雀兒。
「白天,頓珠那里傳過什麼消息進來麼?紇干承基那里可曾有所動靜?」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我的計策能不能成功。
「還沒有。」白瑪猶豫了一會兒,道︰「不過白天老爺來看了小姐兩次,後來東方公子也來找過小姐,來探了幾次,因小姐睡著了,不敢驚動,剛又走了,和二小姐依舊歇在了他們的房中。想來他必找小姐有事,明日還會來的吧!」
我怔了怔,東方清遙?他還找我做什麼呢?我如此婉轉而沉重地回絕了他,他如此知情著趣之人,也該明白我已無意再續前緣了,何必還來苦苦糾纏于我?
何況他已有了二姐和剪碧了,豈能再為我傷她們的心?
我嘆口氣,隔著窗欞看戶外蒼溟的暮色,漸漸化成涼薄的漆黑,浸潤著古老的梅園。
本是該睡覺的夜晚,我睡了一個白天,卻再也睡不著,把許久不彈的琵琶翻了出來,拂去灰塵,調弦轉柱,輕輕撥弄幾下,卻覺指法已生澀許多,而沾惹了塵埃的弦兒亦是枯澀,不若往日的清越風流。
但我也只想借這琵琶悄悄排遣自己的憂思傷懷而已,倒不在乎彈的好歹,更不指望有听客了。
這茫然算計著未來的歲月,又有誰能算得是我的知音?縱將千弦挑斷,又有誰懂我寂寞傷悲?又有誰能听懂我輕吟的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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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檻菊愁煙蘭泣露,
羅幕輕寒,
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
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
山長水闊知何處。」
用些細碎的弦音和著,幽幽將一曲後世的《蝶戀花》吟唱畢,心頭更是恍惚,天涯路,歸何處?我那彩箋尺素,又該寄給誰?千年之外香巴拉山漫山的雪光,伴著祖母和母親盈盈的笑意,又鋪天蓋地卷到心頭。清爽溫和的景謙,一身休閑的白衣,靜悄悄站在她們身後,正用柔情的眼默默注視著我,安靜的面容,正與千年前的那青年公子一般的溫潤如玉。
我悵惘嘆息,不管我多麼留戀,許多人,許多事,究竟回不去了,便是哭倒了香巴拉山,刺痛我的,依舊是千年前那場意外的夢幻前因。
屋外,仿若也有人輕輕嘆息,悵惘一如我自己的淡愁無奈,夾雜了又愛又痛的溫柔憐惜。
「誰?」我一驚,喝道。
白瑪立刻趕出屋去查看,片刻又回來道︰「並沒有誰,不過是只小獸跑了開去,不知是不是野兔子。」她笑道︰「小姐,明兒我叫人抓出那只野兔來,給小姐炖湯吃,好不好?」
桃夭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許久不曾吃到野味了。上次還是在花月樓紇干哥哥帶我吃過一頓 子肉哩!紇干哥哥說是他自己在野外打著的,可好吃了!」
白瑪瞪了桃夭一眼,轉臉向我笑道︰「野味麼,又有什麼希奇?容家和東方家要吃這個,還有自己打去?若是小姐說一聲,不管是老爺,還是東方公子,自然百依百順,有什麼弄不來的?」
我嗯了一聲,微笑問白瑪道︰「昨天下午我睡覺時,你去哪了?我醒來就不見你,後來一直要問你,忙著紇干承基的事,竟忘了。」
白瑪笑道︰「我又能有什麼事?只瞧著我自己的衣衫大多是吐蕃裝束,現在天氣和暖了,自然去布莊里訂了幾匹好看的布料,打算叫人幫我做幾套漂亮的唐裝哩!」她向桃夭笑道︰「小夭,你啥時幫我看看,什麼樣式的我穿著最好看。」
桃夭拍手道︰「白瑪姐姐,從沒見過你關心過自己的穿著打扮哩!若非近日有意中人了,要約會去,所以忙著做新衣?」
白瑪笑了笑,面部的肌肉有些僵硬。
她哦,畢竟是耿直慣了,至今不曾學會撒一句謊,真不知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窗外的一聲嘆息,我早听出是清遙的聲音了。而白瑪卻幫著他隱瞞,顯是早已有些默契了。白瑪昨天失蹤一下午,今天清遙就來到了容家,若說其中毫無關聯,我卻是不相信的。
當下只作不知,卻也沒了心緒彈琵琶,叫人將兒臂粗的紅燭又點了兩枝來,高照著找了幾本南北朝樂府來看。這時很後悔當日不曾好好學過物理化學一類的知識,不然也許可以發明個電燈什麼的,破一破愛迪生的世界紀錄了。不知素來那些穿越的高手們,有沒有如我這般笨的,除了記得幾句古詩幾段歷史,便一無是處,絲毫發揮不出穿越人的優勢來。
忽看到一支《華山畿》︰
「華山畿!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好絕狠的愛情!以前讀詞卻不曾留意過這首。
我默默品度回味,歷了那麼多的風雨,究竟是誰,才會是我生死相依的愛人?誰肯為儂死?儂肯為誰殉?
將曾在我心頭徘徊的男子一一比較過,心下卻更茫然,生死兩茫茫的景謙,別妻另娶的東方清遙,劣跡斑斑的紇干承基,都道是情深意切,但若處在生死關頭,誰會將我護在身後,為我抵擋那不可知的明槍暗箭?將心換心,我這個一直算計著別人的自私女人,又肯為誰而殉?
我盯著桌上攤開的書頁,輕輕敲著桌子,燭火閃爍地跳躍著,是否亦如我跳躍不安的眼神?不安中,似有某種疑懼,不可知的疑懼,如水紋般擴散開來,泛著幽深的鱗鱗波光,在心中一圈圈蕩開。
那是一種,不好的預感?
用力合上書頁,不想再去想這首詞,生怕想得多了,這詞會如夢魘和詛咒般壓住我,讓我翻身不得。
後來我才知道,不管是夢魘還是詛咒,該來的還是要來,並不會以我的不願和不屈便有所改變。
這就是命運,我的命運,東方清遙的命運,紇干承基的命運,以及,景謙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