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卻是個陰天。
早晨我在床上等了許久,窗外一直都暗沉沉的,叫了桃夭去看時辰時,桃夭笑道︰「早過了卯時啦!小姐莫非想等了太陽出來再起床麼?今日卻是等不著了,天黑壓壓快掉下來啦,估計上午必有一場暴雨呢。」
白瑪一面將我衣衫抱了來,一面道︰「這可沒法出去散心了,小姐只在屋里多多休息吧,正好養養壯實,——最好壯實的和白瑪一樣,白瑪就再不用擔心了!」
話猶未了,已有沉悶的雷聲從遠處隆隆傳來,彤雲密布的天空如黑碗般倒扣著,隨時欲將這個世界吞噬一般。
到辰時過後,雷聲已轉成一聲接一聲的劈靂炸響,似就在梅園上空盤旋著。舌般的閃電劃過半空,凌厲而獰猙地刺痛驚悸著我的眼球。然後就是大雨瓢潑而下,嘩啦啦傾澆在這朦昧不明的長安城,肆意得如同老天絕望的痛哭。
我悄悄推了窗戶,輕輕伸出手去,豆大的雨點一顆接著一顆狠狠砸在手掌,有種冰涼的疼痛,一直蜿蜒到心中。
白瑪慌忙拉開我,一邊匆匆去關窗戶,一邊道︰「小姐,你現在這身子,可不方便吃藥,小心著涼了哦!」
我默默看她關窗,忽一眼瞥到那千重萬重的雨簾之後,似有人影閃動,忙將白瑪關窗的手攔住。
我定楮看去,雪白的雨簾中,遠遠的梅樹下,有個恍惚的影子,著了一身淡白的袍子,持了柄淡黃的油傘,悄然站立著,幾與那無數的雨簾溶作一道,不細看根本辨不出來。
而引來我目光的,卻是另一個移動著的縴巧身形。她的衣衫,本來應該是艷麗的緋紅色,但在濃烈的雨幕之中,也只是清淡的微紅一抹,在幽然閃動,悄然挪到那白袍公子的身畔。
白袍公子恍如未見,模糊的面孔,只向著我的方向佇望。
雨中,我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的眼,卻看得到那顆溫柔而受傷的心。
我「砰」地關上窗,無力倚倒在牆邊,又有淚欲流。
東方清遙!容畫兒!
我想得好簡單,救出紇干承基,從此便對其他人統統死了心,專心去愛那個我負了太多的少年,卻忘了別人的心,卻未必如我想的那麼簡單。
那雨中佇立守望的人影,從此會在我夢中佇立多久?
遠遠的雨聲中,有人在令人心碎地低吟,溫柔卻尖銳地穿過我的耳膜︰「菟絲從長風,根睫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
我捂住臉,捂住耳朵,一陣陣的頭疼,而淚珠已如屋外的雨水般飛灑而來,滴滴落在繡著鴛鴦戲水的墨綠鞋面上,洇染成烏雲般的黯沉色。
白瑪用她寬闊的肩膀擁住我,嗚咽道︰「小姐,你何必?你又何苦?」
我何必?我又何苦?
可我,又能如何?如何在雨打風吹花殘葉零的情路行走?
我靠著白瑪號啕大哭,她的胸膛很溫暖,卻浸不溫我似沉井底般深黯冰冷的心。
午後,雨才慢慢小下來了,頓珠來見我,面色有些沉凝。
我打起精神來,細問道︰「情況如何?」
頓珠道︰「貢布一直在蘇勖家守著,我也在刑部打听著,太子那邊,果然行動了,從昨晚開始,紇干公子的飯菜里給下過一次毒,又有個獄卒趁送飯之機暗算他。」
我笑道︰「這麼快?看來我那位吟容妹妹對我的情意真不是一般的深!」
頓珠亦是一笑,立刻斂住,繼續道︰「紇干公子很警覺,飯菜給扔了出去,而那個獄卒居然也是個絕頂高手,和紇干公子在牢中打了起來。本來紇干公子手腳帶了鐐銬,行動不便,很可能落敗,但不知何故,那鐐銬居然月兌落了下來,結果那人反讓紇干公子用鐵鐐勒死了。剛又听說有人假傳聖旨,要將紇干公子帶入內廷審問,幸虧蘇勖大人識破,才沒得逞。此時大牢內一片混亂,但看守增了一倍,太子再想下手,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我點點頭,默默思忖著,緊握的手心里沁出汗來。紇干承基行走江湖多年,只要起了戒心,一般的毒藥自是能辨識,並不用擔心;太子知道紇干承基的身手,派去的殺手,身手顯然不會與紇干承基相差太遠,紇干承基的鐐銬上多半已被蘇勖等做了手腳,才能這般輕易反殺了對方;便是太子府還有甚麼行動,有蘇勖和蘇勖背後的魏王暗中協助,目的也必然難以達到。只不知紇干承基經歷幾次險難,不知可曾對太子起反心?
「蘇勖有說什麼嗎?」我見頓珠有些遲疑模樣,慢慢坐到幾前,端起茶盞,吹了吹漂浮著的茶葉,漫不經心般問道。
頓珠小心觀望了我的神色,不見太大異樣,才道︰「蘇大人說,他已經入牢中,將其中利害關系和紇干公子說了,勸紇干公子出首太子。」
頓珠頓住,又看我神情。
我眼皮跳了一跳,淡淡笑道︰「他素常講義氣,只怕還是不肯。」
頓珠「嗯」了一聲,道︰「蘇大人說,紇干承基遲疑了很久,回答了他一句話。」
「什麼話?」我啜口茶,才問。
「寧可太子負我,我不負太子。」頓珠苦笑,慢慢說道。
寧可太子負我,我不負太子。我亦苦笑了。卻不知這少年有這樣的義氣和擔當,比曹孟德可強多了,不愧是劍客。自古以來,最負風骨的,除了名士,大概就是劍客了。
頓珠嘆道︰「小姐,看來你的反間之計,未必能成啊。」
我咬了咬唇,凝望黯沉的天空,飄飄灑灑零落著如絲的雨線,自語似的道︰「哦,看來我在他的心里,也未必有多重哦!」
臨分別時,他說︰「我一定好端端回到你身邊,看著你和孩子出世。」原來這亦是一句謊言。即使他的主人和弟兄背叛了他,他依然願為他們死,而不願為我活下去。
「華山畿!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詩中的戀情,到底只在詩中而已。為我死,應該比為我活難多了吧!
我狠狠捏緊茶盞,嘴角泛起的幽涼笑意,亦如雨絲般在面容之上恍惚飄著。
頓珠遲疑道︰「小姐,下面,咱們怎麼辦?蘇大人說,齊王已死,紇干公子再不出首,處置他的旨意隨時可能會下來呢。」
我垂下眼瞼,漠然道︰「咱們已經做了咱們該做的,下面如何,看他的命數好了。」
頓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了頭告退,走到門口時又扭頭說了一句︰「小姐放心,這事,我們會繼續盯著。」
懶得點頭,也懶得搖頭,我只看著盞中的茶葉在明黃的茶水里輕巧地浮沉著,但那縴薄無力的一片片,終究會沉到水底,深深的水底,將清香的茶水,逐漸漬成濁褐的苦水。
不知過了多久,頓珠早已無聲退去,而桃夭卻悄悄跑進來,小心看向我。
我抬頭微笑道︰「什麼事,小夭?」
桃夭點點頭,輕聲道︰「剛剛東方公子看到我,又問我你現在情況如何,方不方便來見你呢。」
我「哦」了一聲,用冰涼的手抱住滾燙的茶盞,沒有回答。
桃夭嘆道︰「其實東方公子已經有了二小姐和剪碧姐姐了,實在不該再煩你。對了,小姐,你什麼時候可以把紇干哥哥救出來?」
我淡然道︰「你紇干哥哥已經不需要人去救他了,他完全能自救。等你紇干哥哥自己想出來的時候,他就能出來。如果他不想出來,那我就沒法子了。」
桃夭張口結舌,不解看我。
我不想解釋,繼續專注在我的古詩詞上。但那手抄本的古詩,字眼俱如團團的烏黑墨汁般在眼前晃動,撞擊著我的眼球,甚麼詩情意境,卻半點兒滲不到腦中。
臥室外有輕輕的叩門聲,白瑪探頭瞧了一瞧,忙著一邊去開門一邊道︰「小姐,東方公子來看你了!」
我還未來得及阻止,東方清遙清逸的面容已經出現在眼前,除了清瘦些,已看不出獄中曾遭受的非人折磨了,但他的眉宇間,卻似比以往蘊藉了更多的沉靜安然。
我不得不站起來,將嘴角欠了欠,算是笑了笑,然後回避著他的柔和卻深邃的目光,只盯著他月白的長袍,如流水般妥貼在頎長的軀體上,輕輕飄拂著流暢純樸的線條。
東方清遙悠悠嘆著氣,溫和之中,帶著莫名的悵然和痛楚︰「書兒,我們之間,真的已經陌生到讓你不肯再看我一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