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頭不答,鞋面上繡的鴛鴦正用調皮的黑眼珠與我對視著,似在譏笑著,譏笑著我這淒楚無奈的小女子。
桃夭端來茶,微笑道︰「二姑爺,喝茶!」
東方清遙搖了搖頭,道︰「不了!我有事要和你家小姐出去談談。」
我怔了怔,手腕已被他緊緊握住,直拉向屋外。
相識那麼久,他一向隨順我,從不曾違拗過半點我的意願,突然這般堅決起來,卻叫我吃了一驚,一時也不知雲掙扎,由著他掌中的暖意一點點滲到我的手腕里,踉踉蹌蹌隨他跑了出去。
一回頭,桃夭正趕著要來拉我,白瑪卻用手攔住她,默默看我離去,淚光瑩然,看不出是悲傷,還是希望。
園外,早備好了馬車,清遙才將我扶上去,車夫便立時趕起了馬,車輪在粘濕的石板路上轆轆向前滾去。
東方家的馬車,和三年前一般的華麗舒適,而且很暖和,伴著剛燻過的檀香,喚起那曾經的熟稔感覺,絲絲翻涌過來,依稀如夢。
東方清遙依然緊緊將我的手包在手中,輕抿著薄薄的唇,憂傷地凝望著我。
我無力嘆道︰「二姐夫,你要帶我去哪里?」
東方清遙目光瞬時變得凌厲而憤怒,叫我不敢直視︰「書兒,你一定要將我們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麼?」
我閉上眼楮,清涼的淚水從灼燙的雙頰如珠滾落。
東方清遙抬手為我拭去淚水,輕輕喚道︰「書兒,書兒,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你又怎麼才知道我的心?」
我搖著頭,黯然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早就過去了。清遙,難道,你就不能,將以前的一切,當作一場夢麼?」
東方清遙心痛地看著我,許久才沙啞道︰「是一場夢麼?那麼夢也未免太長了,我至今都醒不過來呢。」
他的夢太長了麼?那我的夢是不是也太長了?一覺醒來,我還能伴著我心愛的人,笑靨如花,漫步在柳絮飄飛的街心花園麼?我將手肘支在膝上,掩住面孔,不想再回答。月復中結實的塊壘,隨著我彎曲下去的身子,壓迫著附近其它的髒器,格外清晰地提醒著我它的存在,那個不屬于清遙的鮮活小生命的存在。
東方清遙也不再說話,只是憐惜地將我長發拂了拂,溫柔地撫模著我的肩膀。身體恢復的清遙,手掌如三年前一樣溫暖,給撫在肩頭,特別的舒適和安然。
而他的懷抱,亦曾如景謙的懷抱一般,叫我留連,甚至動了與他相守一世的願望。我曾以為那是我觸手可及的幸福,可這幸福,原來只是個美麗動人的泡沫,如何經得起人世無常的風吹雨打?
馬
車慢慢停了下來,東方清遙的嗓子,依舊溫柔得帶著磁性一般,卻有些沙啞︰「書兒,看看吧,書苑到了!」
我下了車,當日的「書苑」匾額依然高掛著,只是原來嶄新閃亮的質地,經了那幾年的風吹日曬,已經有些黯然褪色了,這匾額,亦如我這遍歷風雨的容書兒麼?
當年,我被東方清遙從江夏王府接到東方家這座別苑來,初下馬車,東方清遙就告訴我,書苑之書,不是讀書之書,而是書兒之書。
書兒離開那麼多年,書苑,卻還是書苑,書,亦是書兒之書麼?
雨已歇了,我踏入書苑大門,一顆心卻如正被暴雨傾打一般。一草一木,俱如我當日住著時一般,連紫薇花也如當初我離去時一樣開得正好,憑別的花被風雨擊打得殘紅零落,它依然嫵媚地在枝條的最高處輕盈跳動,點點水珠,反增了它幾許如青煙般的淡愁,別樣一番嬌妍風韻。
當日走時,已經可以從蓮蓬里剝出粒粒的蓮子來,此時正暮春初夏,荷花亦未及冒出尖頭來,只有田田的荷葉鋪了一池子的翠色,微風吹過,如綠浪一***翻滾過去。一些荷葉支撐不住葉上蓄著的雨水,晶瑩燦爛如白銀般從葉邊滑落,傾在池中。清脆地「嘩啦」聲聲,伴著枝葉搖動聲,微微的風聲,點綴著這寂寞的院子。
東方清遙帶著我轉過幾處山石,幾道回廊,那臨水而建的小榭,便是當日我住過好多時日的屋子了。屋門緊緊閉著,淡碧如水的窗紗和當日一般干淨明麗,安靜地等待著主人的回歸。我忽然有種回到大學母校般的激動和沖動,不待東方說話,已走上前,推開了門。
轉過簡單大方卻清雅有致的廳堂,便是我的臥室了。三彩的陶俑舞女,閻姓畫家的山水畫,褚遂良的字,溫和的龍舌香,一切依舊。連那蝶戀花的低垂帳幔,也和原來一樣花枝輕盈,蝶兒欲飛。
妝台上依然整齊排著我當日用過的脂粉首飾,似可見得到當日那美麗自信的少女,正對鏡拈花,嫣然而笑。
心已老,夢未醒,今夕何夕,情恨如癲,情痴如醉!
我已忍不住心中的哀傷和感動,撲倒在床上,抱著柔軟的錦衾,無聲而泣。熟悉的燻香,和淡淡的棉花味,松松在透過錦被包圍著我。
東方清遙輕輕拍我的背,只是喉中已然哽咽︰「傻子,傻子,其實你都記得的,是不是?你都記得我們當日一起時的快樂,一起時的幸福,一起時的動心,你都記得的,是不是?」
我記得,可一切已經過去,清遙,你不明白麼?你真不明白麼?我一直暗笑楊妃娘娘是棵不爭氣的凌霄花,我又何嘗不是?我把清遙當成我的景謙那樣愛著,感受著寂寞異世的熟悉溫暖,卻一直自私地利用著他,利用他一步步向我自己的目標進發,直到,直到我的美夢被漢王惡毒的踐踏和蹂躪撕裂,我又放棄了他,同時放棄對于這個世界的期望。
我也看不起過容畫兒,覺得她人品不堪,可她盼我救清遙時零落風中的孤寂,守護清遙時的清淡雨中身影,分明傾訴著她對于東方清遙無私深摯的感情。
清遙,如果說我曾愛你,那也只是一時的心動和感動,更多的,是我近乎卑鄙的依賴和利用!
東方清遙的手掌卻從我的肩背慢慢游移下來,突然輕輕穿過錦被,轉到我的小月復,覆住那已經頗為明顯的隆起,我一窒,給燙著一般屏住了呼吸。
東方清遙卻只溫柔地撫模著,就如獄中紇干承基那樣輕柔關愛的撫模。隔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低問道︰「書兒,是因為他麼?你再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為他麼?」
他早知道了?我想起白瑪前日下午的失蹤,苦澀搖頭。白瑪,到底還是希望我能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卻不知我的幸福,注定了不能縈系在東方清遙身上。
而東方清遙只是輕輕在我耳邊呢喃著,溫熱的氣息,縈在耳邊︰「別怕,只要你願意,他會是我最珍愛的孩子。」
我搖搖頭,坐起身來掙開他溫柔的手,擦干眼淚,努力平靜淡然道︰「不是。不是為他。」
東方清遙微怔,道︰「不管為他,或為任何別的事,只要你告訴我,告訴我我該怎樣做,你才肯再和我在一起?」
我闔上眼楮,苦笑。
總要說清楚的,是不是?不管是為他,還是為我!
我凝定心神,展顏向他微微的淒笑,道︰「如果我說,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呢?」
東方清遙溫潤如玉的面容立時蒙了層灰塵般黯淡,雙手緊握那精繡了吉祥如意萬字花紋的錦被,指骨泛出蒼涼的青白,微微顫抖著。他長吸一口氣,強笑道︰「那麼,書兒,請給我一個理由好麼?你是怪我娶了你姐姐和剪碧麼?」
我搖頭,立起身來,看那灰蒙蒙的天,陰暗的烏雲在冷冷飄浮,慢慢道︰「不關你事,清遙,怪我,怪我根本不是那個自幼與你訂親的容書兒!」
東方清遙狹長卻好看的眼楮幾乎眯了起來,驚訝道︰「書兒,你說什麼?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苦笑道︰「清遙,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沒有瘋。你真的相信,痴傻的容書兒,落水之後不但沒死,還能變成個知書識禮的靈秀女孩麼?」
東方清遙遲疑道︰「你說過,你原來魂魄不全,落水後意外聚齊了所有魂魄,所以才變得神智清明。」
我慢慢走到妝台前,打開妝奩,銅鏡明晃晃閃動,映住我蒼白美麗的容顏,輕輕道︰「你們都太信我,或許是信了我這美麗的皮囊。我真的不是容書兒,我的真名,是雲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