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三人,馮虞自個兒晃晃悠悠回到家中。一進院子,采妍便迎上前來,看樣子已經等了很久。「今日怎麼回來遲了?」采妍走到近前,鼻子一聳,嗅了嗅,小嘴立時撅了起來「怎麼喝酒了,味道這麼重!」
馮虞今日還真是喝高了些。這是他穿越之後頭一回喝酒,按著前生的酒量,今天還真沒多喝,可是現下這身體,似乎已經是有些經受不住了。看采妍有了小脾氣,馮虞知道這是為自己好,只得陪了笑臉︰「方才店中來了幾個少年,說話蠻投緣的,一時興起就喝了幾杯。這也就是特例,你看平日里我哪有酗酒的?」
采妍上下看了幾眼,語氣放緩了些︰「那也不能喝那麼多,你這哪是幾杯的量?酒過量傷身,以後可莫要如此了。」說著,不由分說將馮虞拽進屋里,端來盆熱水,拿面巾擰了一把便給馮虞敷臉。
看采妍忙前忙後,馮虞心中一熱,一時卻不知說些什麼,只在一旁呆呆看著。采妍從櫃子里翻出一件干淨衣裳,正要給馮虞換上,卻見這家伙盯著自己不放,臉面一紅,一把將手中衣物蓋在馮虞臉上,扭身跑出屋外。
馮虞揭下衣裳,兀自站在那邊「嘿嘿」傻笑,卻見采妍又折回來,小腦袋掛在門框上叮囑一句「快將臭衣服換了扔凳子上,明日一早我拿去洗」,轉頭便逃得再無蹤影了……
之後幾天,速食店生意一路紅火,大家伙兒干勁十足;馮虞拜會過梁裕、楊雄、葉如蔭幾回,反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那範三進了錦衣衛的局子就再沒消息;至于采妍與馮虞之間,似乎越發的微妙。
自從陳行恩接手賬房,馮虞一下子得到解放,除了練練書法練練武,再做些自己的事情,之外就是和采妍膩在一塊兒,配制十三香,偶爾再逛逛街什麼的。馮母的喪夫之痛也已淡了許多,看看年關將近,自告奮勇把家中準備過年的活計全攬了過去。
臘月廿三祭灶過小年、廿四除塵布新、廿八貼春聯……直到年三十,店鋪歇業,核清全年帳目,給賬房廚子店伙分發紅包,大家各自回家準備守歲。
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這守歲,最要緊的活動就是年夜飯。祭過先祖之後,掌燈時分闔家圍爐,美食瓜果擺滿一桌。一家老小,吃喝談笑,直到深夜。之後就是通宵守夜,夜半時分,便要燃放煙花炮仗,辭舊歲迎新春。
馮虞回到家中時,天色已經擦黑,馮母、采妍、忠叔早已等在廳堂中了,忠叔的兒子早年承馮道之恩發還身契、到延平府謀個營生,這回也應馮母之邀,帶了兒媳、孫兒、孫女趕來團聚。
見馮虞進來,采妍忙迎上前去,幫著褪下罩袍。待馮虞拜過祖宗牌位,喜氣洋洋的馮母忙不迭招手,「依虞,快上桌,只等你了。」
忠叔一家子離府多年,對馮虞、采妍的印象早已淡了,至于馮虞這頭,更是連「印象」二字都談不上。忠叔一一介紹過,說不能忘了主子,讓兒子一家給馮虞施大禮。他兒子二十來歲,也是個實誠人,牽了妻兒過來就要叩頭。卻把馮虞嚇了一跳,趕忙攔住,拉扯半天好說歹說方才作罷。
國人有個傳統,但凡是公案,官高權重的必定是最後定調,若是私底下,卻必是身份高的先開口,年夜飯當然歸到後頭一類。待一大幫子人鬧騰過了地圍桌坐定,馮母首先開腔︰「我們馮家今年遭了大難,按常理,家道中落就在眼前。幸好祖宗保佑,依虞懂事,這一點年紀就出去做事養家。更難得的是依虞處事有見識,又有貴人相助,如今終歸是又有了一番興旺模樣了。」說著,她眼圈一紅堪堪就要落淚。
邊上采妍趕緊拿了汗巾遞過去。馮母擺擺手,微微定了定神,接著說︰「今宿過年,不說往事了。今天難得忠叔一家過來,這個年過得卻比往年熱鬧多了,是個好兆頭。北方人說芝麻開花節節高,盼著我們這一家子明年風調雨順,闔家太平。一起干一杯。」全桌人一起舉杯共飲,之後這年夜飯就算是開席了。
今年馮家這年夜飯,飯菜多是讓店里廚子做了裝在食盒里送過來的。其中有一道湯,稱作「太平燕」,卻是馮虞親自下廚為這年夜飯特制的。
這「太平燕」,是後世福州婚聚年節宴席必上的一道「大菜」,主料是肉燕和去殼的水煮鴨蛋。所謂肉燕,據說出現于嘉靖年間。做法相當繁復。
第一步要做燕皮。用精選的豬後腿瘦肉,剔去肉筋骨膜,切成細條,用木棰搗成肉泥,徐徐加入用細孔絹篩篩過的生粉和適量清水,反復攪拌不斷壓勻,形成硬坯,然後放在條板上,軋輾成薄片。再敷上薄薄一層生粉,折疊起來,晾干之後就是燕皮了。之後用刀切成長寬各約二寸的方片。第二步做餡料。將瘦豬肉和蝦米、荸薺、紫菜剁碎,摻進醬油、蔥白而成。最後用燕皮包餡,捏成石榴狀,蒸熟之後就是肉燕。
為什麼要用肉燕和鴨蛋做湯呢?這里有個講究,福州話把「蛋」叫做「卵」,「鴨卵」的諧音是「壓亂」,包含太平、平安的意思,因此這水煮鴨蛋又叫「太平蛋」。肉燕、鴨蛋合用,這道菜自然就叫作「太平燕」了。
听說這道湯還有這麼個講究,馮母很是開心,立馬起身,親手給席上眾人各舀了一碗,一邊嘴里還嘟囔著︰「給大家分分喜氣,都要吃下,討個好彩頭。」
這一頓飯吃得是其樂融融。尤其是忠叔兒子一家,在延平府城也就是開了個小雜貨鋪養家糊口,哪有機會享用如此美食?大人還拘束一些,兩個總角小兒早就吃得忘乎所以,開心得大呼小叫。父母待要呵斥,卻給馮母攔住︰「今日過節,孩兒們放縱些也是該當的,由他們鬧去,也添點喜氣。」馮虞、采妍對這兩個粉撲撲的娃子也很是喜愛,不住地給他們夾菜。
吃到半晌,馮虞突然靈機一動,對忠叔說道︰「忠叔,那老鋪還沒租出去吧,我倒有個想法。」忠叔一听馮虞說的認真,趕忙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我本想拿這鋪面開個小食店,打了‘大食堂’的名號賣些特色清粥小菜,生意料想也不會差。今日見了你兒子,我想,干脆這小食店便交與你兒子料理,你們一家子得以長聚,還能幫著照看下內宅。」
忠叔听了這話大喜︰「這可是少東家抬舉我兒了,福州城如今誰不知道‘大食堂’的名號。老兒在此謝過少東家。」
「莫要這麼說,你兒子不是外人,他來料理我也放心不是。」
忠叔還是相當激動,當場喚過兒子、兒媳,把事情一說,他倆也是求之不得,當場應了下來,說是年後回延平府收拾收拾便搬回來。這事就算是說定下來了。
此時夜已深了,兩個小的已經是困意連連,只是不肯睡去,還真是「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蘇軾《守歲》)。大人倒還個個神采奕奕,聊些家常趣事。
馮虞會來事兒,時不時出個謎題,說個段子,一時興起還來了幾段「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里別了個喇叭」、「王婆賣瓜又賣花,一邊賣來一邊夸」之類的繞口令,惹得大家是前仰後合,笑個不停。只是睡眼惺忪的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看著大人不知道這是抽哪門子風。
終于到了子也時分,遠近各處「砰砰啪啪」的爆竹聲突然響起,全屋的人精神一振,不約而同立起身形。兩個孩子好容易熬到這會兒,更是激動得不行,歡叫一聲,一馬當先沖到院里。
忠叔趕忙到偏房取出早已備好的大串鞭炮,往竹竿上一系,伸到了門口。馮虞笑嘻嘻地到屋中取了一支線香,到門口點著火頭,趕忙竄回院子,大家伙兒紛紛捂住耳朵張開嘴。轉眼間,鞭炮「 里啪啦」炸響開來,一時間火光閃爍、紅屑紛飛,濃濃的火藥味四處飄溢。兩個孩子早就忘了掩耳朵,拍著手連喊帶跳。連采妍也開心得忘形,孩子氣十足地跟那倆小的鬧作一團。
突然,一陣雄渾悠遠的鐘聲蓋過滿城的爆竹聲響,在福州府的夜空中回蕩徜徉。大家伙一愣,緊接著爆發出一陣歡呼︰「過年嘍——」歡呼聲此起彼伏,四方呼應,聲震九霄。
緊接著,鼓樓以北鎮守、三司、府台衙門方向的夜空中,朵朵禮花陡然綻放。緊接著,三坊七巷大戶人家的天頂上煙花升騰群起而應。這漫天的華彩,任是何人都不禁為它而沉醉。
馮虞忽然覺著胳膊一緊,低頭一看,原來是采妍不自覺地摟著他的一支胳膊,粉面朝天,微張著小嘴,一臉陶醉的神色。不知怎的,馮虞心中冒出一句忘了是誰唱過的歌︰「今夜騰起的煙花從不曾這麼燦爛過此刻是你我靜靜地靠著不知不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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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做到,今日最後一更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