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過自家的煙花爆竹,眾人草草睡了一會兒。天剛放亮,大家便起床開了家門,這叫「開門大吉」,忠叔立馬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這做「開門炮仗」。
闔府上下一人一身新,大家把馮母簇擁到廳里,居中擺了一張靠椅,請馮母落座。眾人隨後挨個上來拜年,馮母笑得合不攏嘴,給晚輩一一發了壓歲錢。隨後屋中眾人互相拜年,這一套禮儀稱為「家拜」。之後一家人一齊到馮虞舅父府上拜年,忠叔則揣了馮虞名帖前往各處官衙投謁。
這也有個說法,叫「飛帖投賀」。這幾日家家團聚,如果不是至交,貿然登門不太方便,可是這些行商的對各級官員又不能不攀附,只能遣人帶名帖前去拜年,稱為「飛帖」,官宦人家門前都會貼上一個大紅紙袋,上寫「接福」二字,專為承接飛帖之用。豪門顯貴門房還特設「門簿」,登記客人往來與飛帖。
不過,有三個馮虞是必須親往拜會的,那就是梁裕、楊雄、葉如蔭。在舅父陳廷繼家中用過午飯,馮虞讓采妍陪母親多坐一會兒,自己溜達回家,拿了個大包袱,便往梁裕府邸拜年去了。
到地方一看,馮虞嚇了一跳,等著拜見的隊伍排出大老遠去了。馮虞略一思索,直接找到門子,順手塞過一個銀子,「在下‘大食堂’掌櫃,特來給梁公公拜年,麻煩這位大哥通傳一聲。」
那門子原本看馮虞不過是個半大小子,壓根沒打算搭理他,一听是大食堂掌櫃,想起全城哄傳梁公公曾經專門給大食堂開張捧場的軼事,連銀子都沒敢接,客客氣氣一拱手︰「您客氣了。我這就給您通稟進去。不過什麼時候見可就看公公自己的意思了。」馮虞听了笑道︰「那是自然,有勞了。」說著還是將銀子硬塞了過去。
那門子得了好處,更是來勁,一路小跑著進了府,不大一會兒又跑了出來︰「累掌櫃您久等。梁公公這會兒原本正在會客。听說您來,很是歡喜,讓您這就進去。」
「如此還請大哥為我帶路。」
「哎呀,小的可不敢當這‘大哥’二字,您請隨我來。」
見馮虞居然就這麼進去了,外頭等的那些眼楮都直了,紛紛猜測這人到底什麼來路,居然一過來立時得見。不說這些人如何議論,馮虞跟那門子一路來到花廳,只听里頭談笑風生。那門子來到門邊通報一聲,示意馮虞自行進去。
馮虞進了花廳一看,這里頭已經有個訪客,不是別人,正是福州知府葉如蔭。馮虞趕忙上前朝兩人分施一禮︰「給兩位大人拜個年,祝兩位大人新年大吉大利,步步高升。」這倆笑呵呵地受了一禮,馮虞暗自發著小牢騷,也不知道擺個架勢謙讓一下,面上當然是不能露出來的。
「本想分頭拜望兩位大人,不想在這里恰巧一道遇上了。新春佳節,無以為賀,這里兩份薄禮,聊表寸心。」說著,馮虞取下包袱解開來,從里頭拿出兩個錦盒。這回梁裕和葉如蔭倒是推卻了幾句,不過眼楮卻緊盯著馮虞拿出的物事,顯然這倆不屬于演技派的。
馮虞將一個近兩尺寬的錦盒雙手奉與梁裕,另一個小一號的自然歸了葉如蔭。梁裕接下來之後,急吼吼地將錦盒打開,里頭是一層銀紅紋錦包覆,再解開,卻是一個黑黝黝大漆盤。梁裕左看右看,不解其意。
馮虞一笑,過來將漆盤取出,下頭還有一副鎏金三足支架。把支架搭好,他將漆盤反轉一面往腳架上一擱,那梁裕與葉如蔭頓時是目瞪口呆!只見漆盤正面居中竟是梁裕偏轉30°的半身肖像,那面龐身姿,只能用栩栩如生四個字來形容。更妙的是,不知怎的,那漆面明明是光滑如鏡,可細一看,肖像的面容、衣冠竟有幾分立體感。
梁裕頓時拊掌大喜︰「馮虞,你從何處弄來這等寶物?往日咱家也叫過畫工繪像,不能說不仔細,可要說是逼真,與這幅卻著實差得遠吶!」
那葉如蔭也湊過來,一邊附和著梁公公,一邊細細打量。不多時,他抬頭問馮虞︰「這個,不是直接畫在漆盤上的吧,要不這盤面怎能如此平滑光亮?」
「大人果然高明。此畫並非丹青,稱為磨漆畫。」
這磨漆畫,是馮虞前生福州現代藝術家在借鑒傳統漆畫技法的基礎上,溶進福州月兌胎漆器的制作手法,以漆作顏料,經過逐層描繪、研磨制作出來的新畫種。
磨漆畫作法說來也不難,先以生漆和瓦灰按月兌胎工藝技法在木質底板上漆打底、磨制光滑,然後用調配好的色漆在底板上層層描繪出各種紋樣。利用上漆的厚薄不勻,使畫面產生富于變化的明暗調子,從而具有立體感。
在作畫過程中,為了更好地表現物體,還可以根據畫面內容的需要,瓖嵌各類材料,使畫面層次更加豐富。最後,經過打磨並罩上清漆,再用細瓦灰與生油推光,一幅磨漆畫就成型了。
這些工藝說來簡單,可制作一幅簡單的磨漆畫耗時至少也要大半個月,因為費工。就說馮虞關起門來作的這幅梁裕肖像,勾底很簡單,就是西式素描技法,但是上一種顏色,就要等它干透,之後還得打磨一次。
這還不算,還有更費事的,肖像上梁裕的面部是用淺色木粉填充,磨後再染,染過再磨;衣服上的金邊是用金絲瓖嵌;外露的白色中衣是用鴨蛋殼瓖嵌、壓碎而成……
前生馮虞的夫人攻讀藝術類成人碩士,選的專業就是漆畫,馮虞無事時便要給老婆打下手,打磨什麼的辛苦活多半都是他扛走了,一來二去的,畫家談不上,畫匠倒是蠻夠格的了。整整一個月,馮虞每天一早起來干這個,將近午時又要趕到店里,直到晚上回家之後才能喘口氣,容易嗎。要不是前些日子陳行恩頂了賬房的活計,能不能趕出來還不一定呢。
馮虞將作畫的關節一一說與兩人分曉。一听這磨漆畫還有這麼多道道,得來如此不易,梁裕對這份禮物自然是一萬分的滿意,手指頭揉著光溜溜的下巴笑個不停。「好,好,好小子,果然是個有心的。」
那葉如蔭在一旁羨慕得不行,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份年禮,趕忙打開自己那個錦盒,一看,里頭卻是一把折扇。
折扇系倭人發明,宋代時倭、朝兩國入貢,不過一直沒流行開來。到了永樂年間,朝鮮再次進貢折扇,永樂帝覺著這種扇卷舒方便,就命宮中匠人仿造。後來由宮中傳出,很快風靡全國。到了弘治年間,這折扇已是平常之物。
初看之下,葉如蔭不免有些失望。直至拿在手中仔細把玩,方才發覺其中妙處。原來,此時通行民間的折扇做工用料還比較粗糙單一,扇骨俱是素面或髹漆十四股方竹或毛竹骨,扇面多用素白紙。至于折扇上的行書作畫,這些年流行的是「吳門畫派」,多描繪文人游山玩水、品茗听泉、讀書撫琴的雅興,還有就是江南山水名勝。
這柄折扇卻大有不同,用的是經過水磨涂蠟的九寸五分十六根湘妃竹骨,晶瑩玉潤,園暈分明。扇面用的是黑紙,一面是以金粉繪制的臘梅圖,疏闊雋永,另一面是兩個毛體金粉大字「傲立」。葉如蔭是越看越喜歡,捉在手中摩挲把玩,再不肯放下了。邊上梁裕看了好生奇怪,不就個扇子麼,怎麼愛得跟什麼似的?
半晌,那葉如蔭方才回過神來,收起折扇,和馮虞說話的腔調又親和了幾分︰「馮虞啊,想來這扇子也是你的手筆了。看不出,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才具,這些可都是千金之作啊。」
一听到「千金」這倆字,梁裕眼楮一亮︰「葉大人,咱家只知道這東西稀罕,按你說,竟然是價值千金了?」
「公公,這千金還是往少了說的。您說,就您手上這磨漆畫,如此的逼真靈動,別地方上哪兒尋去?我這折扇,雖不敢說有多矜貴,這用料、這書畫,別出心裁,樸質古雅之趣撲面而來。」
梁裕听了這話,兀然起身,在屋里轉了幾圈,猛然轉向馮虞,「馮虞啊,這磨漆畫,還有這折扇既是這麼寶貝,你這手藝可得好好用起來。不如便由咱家出錢出人,葉大人也湊個份子出塊地皮,你馮虞管事,做起個工坊來。一來,听說如今這萬歲爺就喜歡這些個稀罕物什,咱們精心整些個好的貢獻上去,這好處必定是少不了的。再一項,這麼精妙的物什,那些個王公顯貴必然喜歡,這些個看見好的從不問價,這當中能有多少進項!你們說呢?」
一听梁裕願起這個頭,葉如蔭自然是求之不得。馮虞一琢磨,這東西做的就是高端,要是靠自己去推,成不成還兩說呢,當下應允下來。梁裕一看可為,當即叫來總管吩咐外頭訪客一概擋駕,三個人關起門來又商討了一番操作細節,
最後約定梁裕出股本,葉如蔭尋一處寬敞所在,工坊所需匠人全由梁裕從匠戶中勾取,所需役銀由官庫支付,葉如蔭這邊還得抽人負責工坊的安防保密,馮虞任總頭,算是技術入股。最後的股份分成是梁裕佔五成,葉如蔭與馮虞各兩成五。
大事議定,梁裕心情大好,硬是留了葉如蔭、馮虞在府中用過晚餐方才盡歡而散。
馮虞拎著縮水大半的包袱獨自回家,邊走邊琢磨,這趟拜年可是賺大發了。磨漆畫,本錢沒多少,工錢由官府支應,那不等于白賺,又是高端產品,獲利必然極為豐厚,就算是兩成五,那也是相當可觀了。哈哈,錢多了不咬手,不要白不要,白花花的銀子向我砸過來吧……
正想著美事兒,斜刺里突然躥過一人,一把奪過馮虞手中的包袱扭頭就跑。原本馮虞打算今日再往楊千戶那邊拜年去,結果在梁裕那邊耽擱了,給楊雄的禮物還在這包袱里裝著呢,馮虞急得跳腳,一邊大喊著「抓賊」一邊撒腿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