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馮虞面色一變,那幾個也頓時醒轉過來,方才那沿用千年的劫道開場白好象不是自家兄弟唱出來的!大家不約而同抬頭觀看,只見前頭樹林轉角處立著十幾二十號面黃肌瘦衣裳襤褸的漢子,手持……木棒、杈耙,當中一位明顯比其他的高過一頭,面色黝黑,表情肅然,衣服上的補丁窟窿眼也沒那麼多,裝備顯然也要精良許多——右手柴刀、左手菜刀,還是個雙刀將。
就這模樣還打劫?馮虞這邊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孫展湊到馮虞跟前,低聲說道︰「少爺,以前只听說一都鎮那邊有人佔山落草,這條官道上可從沒听說有人打劫,不知道這幫家伙是從哪個土坷垃里冒出來的,看這架勢未免太過寒酸了些。」
馮虞听後又打量了面前這幫劫匪幾眼。除了那個打頭的還有些聲勢,後邊那些個畏畏縮縮沒精打采,有的跟馮虞眼神一對,居然還臉紅了。馮虞是越看越好笑,這些位,專業素質實在是太那個了,明顯是幫生手女敕雛。就這樣的還敢打劫錦衣衛?
對面那頭領見自個兒運足了中氣才喊出的那一嗓子居然一點反響都沒有,對面那幫人跟抽風似的一會兒笑得肆無忌憚,一會兒又對自己瞅個不停,著實太不給面子,一時間不免有些惱羞成怒。方才那蹩腳官話也不說,直接是一口福清話破口大罵︰「爾等這不知死的鬼,莫不是害了失心瘋?早早的拿出細軟,留下衣服馬匹,爺爺一高興還饒爾等一條小命,若是不然,你來看……」
說著,他操起菜刀,尋了路邊大樹上一根只小指頭一半粗的枝椏,膀子一較勁,手起刀落,居然還真給他砍斷了。
看到這兒,馮虞竟是忍不住鼓起掌來,人家演得這麼賣力這麼投入,不給點掌聲實在說不過去。沒等對面回過神來,馮虞回頭大喝一聲︰「上馬操家伙!」
隨著這一聲令下,六人齊齊飛身上馬,從鞍橋上抽刀在手。馮虞拿刀一指前頭這班人,「降者免死!」一馬當先沖了過去。
看到對方不但不上道,反而縱馬揚刀殺氣騰騰地朝自個兒沖殺過來,這誰劫誰啊!那十來個劫匪頓時魂飛魄散,後頭機靈點的一頭扎進山林轉眼跑的沒影了,前頭的躲避不及,紛紛連滾帶爬跪在路旁,抱著腦袋瑟瑟發抖。只有那頭領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剛剛遭他毒手的樹枝前,嘴巴張得老大,兩把破刀不知道啥時候也掉落在地。
見這幫劫匪如此輕易就給拿下,馮虞一幫人實在是沒有成就感,勒住馬頭,揮刀將沒逃走的這**個趕到一塊兒,喝令他們解下褲腰帶相互綁了,各自坐好。這才翻身下馬,持刀將這些人圍住。見給人制住,生死未卜,那些個漢子有的如篩糠般不住發抖,有的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放聲痛哭,還有的沖著離他最近的勝利者不斷叩頭,說些「上有老下有小」之類告饒的話。只有那頭領面如死灰,閉目不語。
馮虞听得頭大,拿刀指畫一圈,「都給我安靜些。」剎那間這些俘虜沒人再敢出聲,偶爾只听著輕微的啜泣聲。那周百勝走了過來,壓低了聲量沖馮虞耳語道︰「大人打算如何處置這幫匪類,全都砍了,還是押送縣衙?」
馮虞輕輕搖頭,「待我先問幾句。」
接著他拿刀一指那頭領︰「你叫什麼名字?為匪多久了?」
那黑臉漢子支吾片刻,想想今日反正是難逃頸上一刀,也便說了實話。「看幾位爺刀馬身手,想必不是一般人等。只怪小的窮極犯渾,沒個眼色。我等都是海邊南厝的村民,家中只有幾畝薄田。咱們福清縣十年九旱,地力又薄,偏巧洪武爺在位官府定田賦那一年,偏偏遇著個豐年,于是這麼些年頭下來,地里出產納糧之後便所剩無幾了。往年若是遇著個清官,逢著旱季還能上奏減免些糧賦,若是個壞官,田賦照交不說,火耗、羨余、淋尖踢斛樣樣不少。」
說到這兒,那黑臉漢子偷看了馮虞一眼,見他面色如常,方才繼續說下去。
「地里吃不飽是一節。前朝我們靠海的民戶家家戶戶還有漁船,出海討點魚蝦也能添幾口吃食,若是撈著好的還能換點銀錢。只是自從洪武爺禁海,這塊生計也就斷了。偶爾有人私自下海,衙門雖說睜只眼閉只眼,可要給他們堵著,拿多拿少全憑一時高興,沒拿人就是開恩了。」
這會兒,其他五個還沒什麼反應,想來平日里與民間接觸的多了,這些情形已是見怪不怪。馮虞卻眉頭緊皺,心中一陣陣的發酸,忍不住插嘴問道︰「照這麼說,你等豈不是全無活路?」
「不瞞您說,自從三寶太監下西洋,沿海各個村子,歷年都有膽大的,整家弄條船出海尋活路。听說一路上死了不少,可也有人到了三寶壟、馬尼拉、巴達維亞這些地方,只是混得如何就不知道了。剩下的反正就這麼過吧,要沒個天災**,吃不飽一時倒也餓不死。」
「那你們為何出來為匪?」
「您是不知道,我們這一片,田地不多山多,出產的花崗岩、芙蓉石卻是遠近有名,衙門時不時便征發徭役開山采石。往年都是冬季征發,苦是苦點,卻不誤農時。今年卻是開春調人開山,說是京城劉公公修別院,要用的石料太多,只能現采。開春不種地,到了秋冬這還有活路嗎?點到咱們村,大伙兒只能是逃進山了。」
听到這兒,馮虞搖了搖頭。「逃進山開荒狩獵也未嘗不是一條活路,為何又要出來劫道?我看你這話也不盡不實。」
「若是由著我等開荒安家倒也好了。只是這好開荒的坡谷都是有主的,咱們一落腳,就有大戶報官來捉,要不便是一群家丁上來一頓好打。只能躲進深山,搭起茅草房,再尋那平緩些的地方開荒種地。只是如今存量已是吃得差不多了,又沒有魚蝦應急,采野果打野味也撐不了幾日。實在是沒了出路,我等方才出這等下策。」
說到這兒,這黑臉漢子膝行兩步,沖馮虞叩了個響頭。「這位爺,這勾當是我林大毛一人的主意。您要發落便請發落我一人,要殺要剮我都認了。請您大人大量,放過我這些窮弟兄。他們再不敢行這不法之事了。您老大恩,大毛來生再報。」
听到黑臉漢子說出這話,那些個被綁的漢子放聲大哭,有的嚷著要與那林大毛同生共死。
看到這兒,馮虞心里很不是滋味。說實話,今日放過這些人,若是再無出路,只怕過些時日終歸還是得落草為寇。只是今日如何能硬下心腸將這幾個法辦?設身處地想想,若是換了馮虞自己,落到這般田地還有其他法子可想麼?
邊上那幾個旗尉也看出馮虞心軟,也就不再喊打喊殺了。說來這些個雖然多是出身軍戶,卻也深知民間疾苦,做的又是一般檢校,不負抓捕之責,沒有殘虐百姓的經歷癖好。看馮虞動了惻隱之心,周百勝過來出了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