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潛苦笑一聲,「《易經》乾卦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這番卦象批語,與大人此次入京際遇種種頗合。只是若再進一步,則為上九。上九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故而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大人,自明才學有限,不曾精研易理,一時卻也說不出要害所在。只是依我盤算,會不會有人擔心大人分去皇上恩寵,威脅到他的地位?再如,大人如今可是日進斗金,會不會有人垂涎,或是嫌著大人奉上的好處不夠分量?或者咱們福建,可有人眼紅大人升得快,起了小人之心?身居高位,須凜凜常惕左右,時時回顧自省,方是保全之計。」
馮虞呆呆地想了半晌,起身朝朱潛一拱手︰「說句不當之語,自明便是我之魏征。馮虞受教了!」
朱潛連連擺手,「大人言重了。我無德無能,怎敢與魏直成相提並論。只恨自己才疏學淺,雖能做些俗務,卻沒能給大人獻過幾次良謀,為大人分憂,卻得大人如此器重,心下不安啊。」
馮虞笑道︰「管樂之才哪是那麼容易求得的,能得自明這般通曉事務獨擋一面的干才,我已是心滿意足了。林兄弟雖是歷練少些,卻也是滿月復經綸,一身正氣。這些時日,我冷眼旁觀,林兄弟協同自明,處事井井有條,方寸不亂,也是個能員的胚子。若是能與我攜手為民做些實事,上報朝廷下安黎庶,我願足矣。」
林炫听馮虞如此夸贊,臉色有些發紅,忙道︰「國城兄過獎了。熟讀經史科舉謀身,是我林家家風。家祖家嚴也是自小便如此教導于我,金榜提民方是正途。這回國城兄入京,所見所聞教我見識了許多往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事。難怪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說,受益匪淺。此番回去,我想與家中商量,學問不放下,一邊到國城兄帳下謀個差使,多多歷練一番,長些見識。還望國城兄成全。」
馮虞大喜︰「早就盼兄弟這句話了。」
朱潛在一旁笑道︰「好容易冒出個長工來,日後我也可偷懶幾日,喝點小酒了。」轉頭又對馮虞說道︰「大人如今權勢日重,事務繁雜,就我與林炫是萬萬支應不開的。大人也該有個像樣的幕府了。」
馮虞苦笑一聲,說道︰「我又何嘗不想著帳下人丁興旺,只是如今士子一心只想著科考登第,除卻幾本聖賢書,世俗經濟幾人通曉?這真正通時務善籌謀的人才往何處去尋?」
朱潛回道︰「這人才總歸是有的,只是如何尋來確屬不易。那一抓一把還叫人才麼?大人可曾听過‘千金買骨’?」
「知道啊。《戰國策-燕策》所記,郭槐說燕昭王,講了這段典故,有個國君願出千金求購千里馬,卻始終是無著落。有個侍臣自告奮勇去尋千里馬,結果花了五百金買回一具千里馬的骨頭來。國君氣急,那侍臣卻道,連死馬都要花五百金買下,何況活馬?您愛馬這消息傳出,不日必有人將千里馬送來。果然,不到一年工夫,就有三匹千里馬到了國君手中。」
「不錯,大人說得好故事。我朱潛自問不過是匹駑馬,值不得五百金。不敢請大人效此典故。不過,我有個師兄,倒是有些才干,別人不敢說,卻是遠勝于我。大人不妨行這一回千金買骨,想必有些成效。」
「哦?你這師兄是何等樣人?」
「在下曾拜在虛齋先生門下求學,資質平平,後因家貧出來做事,便荒廢了學問。我有個師弟,姓陳名琛,字思獻,自號紫峰,晉江陳埭涵口人,生于成化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自幼家境貧寒。他五歲開蒙,七歲時與人接談即應對如流。後拜在虛齋先生門下,與易理極有心得,經濟學問也是極好的,行事精明干練。弘治十一年應福建鄉試,因不肯納賄考官而名落孫山,隨即悠游山林,結交名士,與理學頗有心得。大人若能游說此人入幕,強我朱潛百倍。」
馮虞一听大喜,「不想眼皮子底下便有這等大才!誒,你說的虛齋先生,可是泉州府的蔡清蔡介夫?」
「正是。怎的,大人見過恩師?」
「不曾。只是與人閑聊時听過介夫先生大名,據說是閩南學問大家,只是其人功業知之甚少。既然你是介夫先生高足,不妨于我細細講說一番。」
提起自己的授業恩師,朱潛可就來勁了。「先生別號虛齋,晉江人。三十一歲中進士,累官至南京文選郎中、江西提學副使。他老人家學通諸子百家、歷代史著,對程朱理學研讀尤精。先生在泉州開元寺結社研究《易》學,全社二十八人,號稱‘清源治《易》二十八宿’。時人稱‘天下言《易》皆推晉江;成、宏間,士大夫研理學,唯清尤為精詣。’正是在先生力倡下,我朝科舉闡釋經義方以朱子《四書集注》為準。先生極重治學開課。官轍所至,隨杖履者數百人。有志之士,不遠數千里從之。如我與陳琛這般寒門學子,先生不但不收學費,還供給膳宿,添置衣裳……」
說到這里,朱潛的眼眶不禁有些紅潤,馮虞、林炫二人也感嘆不已。
只听朱潛又往下說︰「先生常教誨我等,學宜養正性,持正行。虛心、涵泳、切己、體察。一身之利無謀也,而利天下者則謀之。先生自己也是為人正直,不畏權貴。當年在江西任職時,寧王朱宸濠慶生,屬下均穿朝服稱賀,唯他一人穿便服,說是為了與朝拜皇上有所區別。每月初一、十五,寧王屬官皆先朝寧王,次日才拜文廟。先生卻是先拜孔子後謁寧王。正因此節,先生得罪寧王而備受刁難,最終掛冠而去。先生言行,不愧萬世師表。只嘆收了我這不成器的徒弟,辱沒師門吶。」
看朱潛情緒不對,馮虞趕忙安慰︰「自明此言差矣。有句話叫蓋棺論定,此時說什麼成器不成器的,未免早了些。再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可見立德行立功業猶重于立言。先生如今既然到了這個位子,可謂風雲際會正得其時,正該振作精神做一番功業,撫一方百姓,想來虛齋先生必會以你為榮呢。」
听了這番話,朱潛眼眸漸漸亮了起來,沖著馮虞深施一禮︰「大人教誨如醍醐灌頂,朱潛受教了。」
馮虞見朱潛警醒,哈哈大笑,拉著朱林二人說道︰「天下紛紛,正是我輩施展之時。明日咱們便回轉福建,做出一番大事業來。這會子麼,眼見便要離京,抓緊時機到街市上好好吃他一頓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