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興平十三年春,南都健康,秦淮河旁,安遠巷。
作為吳姓大族之中赫赫有名的膏粱大姓,頂尖士族陳郡謝氏嫡支居住之地,安遠巷就如同所有士族的居所一樣,寂靜肅穆之中,又透著幾分士族獨有的熱鬧與風流。來往比鄰安遠巷者,皆為頂尖的衣冠士族,他們或乘牛車,或坐板輿,寬袍長袖,舉止文雅,體態風流,吟詩作對,對酒當歌,自在愜意,令人好不艷羨。
擁有這樣顯赫的地位與龐大的財力,謝氏嫡支修築的園林,自然也極為精巧美麗——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蘭被崖;松竹蘭芷,垂列墀,含風團露,流香吐馥。踏入其中,竟不知自己是來到了天上仙境,還是依舊滯留在謝家園林。
這天,謝家園林東南的「落星湖」邊,岸堤垂柳之旁,停著一架板輿。約莫二十多個婢女僕婦,或執羽扇,或捧冰盆,或攏香薰,或持如意,亦步亦趨,跟在一個身著淺紫衣衫以及多折襉曳地長裙的女郎身後。
士族女子多喜梳「蔽髻」,用制作好的假髻安于頭上,點綴各式金銀珠寶,一顯美,二炫財,三斗巧,這位女郎卻不然。她本身就擁有一頭烏黑濃密且順滑的頭發,無需以旁人之秀發來點綴,隨意地攏了一個墮馬髻,插上幾支玉簪步搖,配上她勝雪的肌膚,難以描繪的美麗眉目,以及如同行雲流水般的姿態,已勝過旁人無數。
這位女郎,便是陳郡謝氏嫡孫之中排行第三,現任治書侍御史謝綸謝汝言的妻子,上黨許氏嫡女,許徽。
許徽步履從容,神情閑適,緩緩走在樹蔭之下,目光流連在這片美景之中,輕松自在至極。見到不遠處一株幽幽綻放的野生蘭花,她秀麗的容顏上流露幾分欣喜與好奇,提著裙角,加快了步伐,在蘭花十步之外站定,心月復的侍女連忙過來,為她打傘遮陽。
「采蘩,采蘋,我來考考你們。」許徽笑吟吟地指著這株野生的蘭花,對兩個心月復侍女說,「你們來說說,這是什麼蘭花?誰猜對了,我就將那支鏤空穿枝梅花釵賞給誰。」
采蘩穩重一些,見許徽的性質如此高昂,到嘴邊的話都咽了下來,略微活潑一點的采蘋卻顧不得許多,見旁的侍女與僕婦都停在三丈之外,尚算安全的說話距離,她便壓低聲音,急急道︰「女郎,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心情看花?」
若是換了一個嚴厲的主人,采蘋敢這樣說話,輕則一頓毒打,重則活活被打死,在大齊這種奴婢就是主子私產,生死皆有主子掌控的時代,誰都不會說一句話。可許徽與她們一起長大,到底有幾分情分在,加之她對自家人還是極為寬厚優容的。所以,听聞采蘋之言,許徽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一絲輕松的笑容,反問道︰「今日天晴方好,又有涼風習習,豈不是踏青賞景的好時節?我為何沒有心情,飽覽這園林風光?」
采蘋聰明靈巧,卻是個真正的實心眼,自六歲跟了許徽,成為她的貼身丫鬟起,心中便只有一個許徽,事事處處為她著想,雖偶有逾越之舉,卻都出于一片忠心。見許徽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采蘋就差沒急得跺腳了︰「女郎,那襄城公主仗三郎君職務之便,日日在宮中痴纏三郎君,倒也罷了。今日三郎君好不容易休沐,她卻硬是貼過來,以主人之姿請謝家諸位女眷賞花游湖,卻唯獨漏下您,三郎君也什麼都不說,這……這……」
許徽微微一笑,望著采蘩,問︰「采蘩,你也是這個意思?」
采蘩沉默片刻,方緩緩道︰「婢子不若女郎睿智,僅知我上黨許氏,乃是三姓世家中最末的北姓,崛起不過五代,能入高門世家之列,被世人所尊崇,全靠郎主一人之功。襄城公主之母雖僅為寒門良家子,可她到底是金枝玉葉……」說到這里,她停了下來,不再多話,畢竟接下來的話,再說就誅心了。
「你們說得都不錯,卻沒看到更深的東西。」許徽輕輕搖了搖頭,微笑道,「走吧,我們去別處看看。」
采蘩與采蘋聞言,只得輕輕點頭。
許徽見她們明明滿月復狐疑,卻礙于自己的態度,沒有再問下去的樣子,只是輕輕笑了笑,也不再說什麼。
有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必要解釋給婢女听,哪怕是心月復侍女也一樣。
自小蒙受極好的教育,加之本身的才能,讓許徽的目光不僅遠遠勝過一般女子,較之許多出色男子,亦不多讓。所以,她一點都不在乎襄城公主的「威脅」,因為對她來說,這真不是什麼大事。
自皇族畏懼胡人,攜諸多世家倉皇南渡,從西都長安遷都至南都健康之後,大齊皇族的威望就失了一大半,朝政徹底由世家大族把持,皇室不過是個象征,一個傀儡。
許徽雖出身北地豪強,五代之前尚屬寒族,被吳姓與僑姓看不起。可一來她祖父名望甚高,交友廣闊;二來上黨全郡已被許氏把持了幾十年,許徽之父便是上黨太守,雖談不上水潑不進,可旁人想要滲透其中,卻也非常艱難。
無論什麼年代,有兵馬就代表有實力,有實力就代表有說話的權力。否則,以士族對血統近乎偏執的看重,怎可能讓她嫁入膏粱之姓,還是嫁給陳郡謝氏嫡支的嫡孫。至于謝綸為何不請她過來……再怎麼傀儡的皇室,也到底還擁有個大意的名分,對皇族的尊重,還是得流于表面,略作敷衍的。再說了,夫妻之間,稍微容忍退避一點,又有何不可?
正當許徽緩步翩躚,繼續賞玩春景之時,幾個僕婦打扮的人匆匆追上隊伍,通報也不通報,就要往許徽的方向闖。許徽身後一長串人,豈容得她沖撞主子,自然是全力將對方攔下。
听見身後的喧鬧之聲,許徽連頭都沒回,神色閑適自然,仿佛沒听見任何動靜一般。采蘩不動聲色地漸漸落後許徽幾步,待兩人距離到了十五步之外,她才輕巧地轉過身,快步走過去,冷聲道︰「什麼事?」
見到許徽身旁大婢女過來了,就有幾個小丫鬟氣不過,七嘴八舌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交代清楚,采蘩聞言,面色一冷,對著一個粗壯的僕婦耳語了幾句,見對方將那幾個僕婦扭起來,下了幾次暗手,確定在找不出痕跡的同時,給對方好一頓苦頭吃,采蘩這才覺得火氣略消了一些。她看都沒再看這幾個僕婦一眼,便匆匆地趕到許徽身邊,語帶激憤地對許徽說︰「女郎,襄城公主實在欺人太甚,她听見您也來游園,竟只派了幾個粗使婆子,便想請您過去與她們同樂婢子自作主張,讓人暗中給了她們一頓苦頭吃,保證讓人看不出來。」
「你做得未免也太過……小家子氣了。」許徽輕輕搖著宮扇,縴長瑩白的手指與墨玉的扇柄相互映襯,越發顯出了奪人心魄的美麗。她唇邊的笑意溫婉柔和,眼中卻滿是自信與驕傲,「她這樣做,無非是猜準了我覺得這是羞辱,一定不會去。然後,她再一次又一次派規格更高,卻不甚重要的人來喚我,在眾人面前,做出我傲慢自矜,狂悖無禮,連她都看不起的樣子,以破壞我的名聲。」
听見許徽這樣說,采蘋頓時急了︰「女郎,襄城公主竟這般狠毒……您可不能任由她奸計得逞啊」
但凡衣冠士族,無不重視臉面與聲名,甚至對名聲很有些過分追求與看重的意思。很多時候,名士輕描淡寫地一句評論,便能決定一個人的未來甚至一生。許徽美名、才名與賢名都極為出眾,讓她在與旁人的交往之中,無形之中便能高出旁人許多。若是好聲名被襄城公主毀了,那許徽今後……縱是郎主與主母,還有三郎君都護著她,心中未免也會有些疙瘩。
采蘩見采蘋著急之色溢于言表,神色略沉,淡淡道︰「女郎美名享譽四方,襄城公主的傲慢驕縱,亦不是什麼秘密,此等雕蟲小技,還不被女郎放在眼里。采蘋,切莫急躁,看女郎如何處理此事。」
采蘋護主心切,暴怒之中失了分寸,听見采蘩提醒,連忙向許徽請罪,同時眼巴巴地看著她,想知道自家女郎如何行事。
「她有意給我安上這驕縱之名,我又怎能不順她的意,將這一場大戲唱下去?」許徽微微一笑,聲音依舊柔婉,言辭卻是鋒利如刀,「我要讓她看看,什麼才叫做,無可挑剔」
PS︰終于開新文了,名字想得好艱苦……本文背景仿魏晉,地圖參照三國,設定是歷史拐彎,無東漢而有大齊(反正東漢皇帝大部分都是劃水得),有世家門閥與九品中正制,卻沒有三國與五胡亂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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