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許徽哭得傷心,許澤收斂了氣勢,緩步走到床邊,將她抱起,重新放到大床之上。
五歲的女孩子,身體輕盈,幾乎沒什麼重量,精致如畫的小臉上滿是淚水的痕跡,慘兮兮的,可愛又可憐。
看著許徽一邊抽噎,一邊小心翼翼看他臉色的樣子,許澤露出一絲善意的笑容,也讓許徽的心漸漸放下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帕子,輕輕擦拭許徽的面頰,縱帶了一絲責備,語氣也溫和如昔,與方才的冷厲幾乎是判若兩人︰「既是十六歲的徽兒,膽子怎變得如此之小?你難道忘了,這時的你比亨兒還調皮百倍,只知道跟著你三叔瘋嗎?就連你這次重病,也是因為子堅太過粗心,害你掉池塘里,高燒不退,才……回來的嗎?」。
听見「池塘」二字,許徽條件反射地蜷起身子,許澤見狀,心中了然,卻故意道︰「莫非……」
「我是被他們淹死的,祖父,我是被他們活生生淹死的」見許澤懷疑她的死因,許徽心中的酸楚與怨恨一並涌上心頭,她死死地拉著許澤的袖子,幾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我的夫君,我的娣姒,明明都知道我不會水,可我落水之時,她們個個面露不忍,卻礙于我夫君的神色,一個都不來救我。祖父,我……我是被活活淹死的」
小小的女孩兒死死抓住他寬大的袖袍,不肯放手,力氣之大,讓他都吃了一驚。
許澤一手抱住許徽的背,一手則輕輕撫模她的頭發,在許徽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眯起眼楮,凜然之中,帶著幾分殺氣。
活活淹死……麼?
在許澤的安撫下,情緒不穩的許徽也漸漸冷靜下來,她仰起頭,扯著許澤的衣衫,說出自己的分析︰「祖父,他們敢這樣對我,定是朝堂發生了什麼變故,很可能……很可能是有人要造反,為撇清與許氏的關系,又或者為了切斷許氏與謝氏的盟約,才……否則,根本就沒辦法解釋,為何會……何況我,我自負還有幾分機敏,若他圖謀已久,我定能察覺出端倪。既然我沒發現,他的舉動,就極有可能是順水推舟,臨時起意……」
盡管一听聞許徽被淹死,許澤就已大概猜到緣由,但听見許徽自己竟這樣說,許澤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不僅帶了一絲驚異,還有了幾分計量。
他不知「從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樣培養這個姑娘的,可今日觀她言行舉止,許澤發現,許徽在政治上的敏感度,竟是驚人的高。
尋常女子,不,莫說女子,就算是男子,被人殺死,含怨重生,能做到舉止不失常,忍住心中之怨,徐徐圖謀復仇之事,已是極為難得,許徽卻更進一步。被自己點穿她重生的事實之後,她竟沒有先向自己說未來的夫家是哪一家,尋求自己的幫助,向對方復仇,而是反復回想死亡之時發生的事情,尋求死亡的原因。並不將目光局限于閨閣之中,竟能推斷出朝廷有變,這份心智,豈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還沒等他說什麼,許徽便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猶豫,卻還是吞吞吐吐地說︰「祖父,我,我不想去伯母那里上課了……」
許徽口中的伯母,便是許澤嫡長子許容的遺孀——鐘夫人。
鐘夫人出身潁川名門鐘氏,乃是鐘氏當代家主,大儒鐘完嫡親的佷女。她滿月復詩書,婉柔嫻淑,美麗絕倫,又為許容守寡,誓不改嫁,深得許氏眾人的敬愛。許家嫡出的姑娘,全都是鐘夫人親自教導的,個個美名遠播,高門爭相求娶,前世的許徽也不例外。
見許徽神情落寞,許澤柔聲問︰「可是因為這些東西,你都學過,所以不願再學?」
許徽沉默片刻,才緩緩道︰「不,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為何?」
「我……」許徽閉上眼楮,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聲音有些晦澀,「狂悖冒犯之言,祖父也想听麼?」
許澤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聲音平穩,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我本就是離經叛道之人,驚得起世,駭得了俗,你但說無妨。」
「前生的孫女,事事處處都學習伯母,被時人所推崇,被謝氏所接納。他與孫女成婚三載,嬌童美婢皆消失無蹤,視別的女子為庸脂俗粉,看都不看一眼。若論做女人,孫女自認,不輸給世間任何女子。」
家中大肆蓄養歌姬舞伎,乃是士族間的風尚,攜名ji出游,在南方更是大為流行。雖不過听許徽寥寥數語,許澤也能猜到,她的夫家,必是頂尖士族的嫡子,許澤也非常自信自己的眼力,能被自己看中,將孫女許之的,定為難得的俊杰。正因為如此,許徽才會用這種略帶驕傲,又有些苦澀的口吻說出這種話。
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夠做到獨得丈夫三年寵愛,讓丈夫看都不看旁人一眼,豈止是成功?簡直是非常成功
「重生之後,孫女不是沒有怨,怨恨愚蠢的襄城公主,怨恨平日溫柔和氣,關鍵時刻卻一副蛇蠍心腸的娣姒,更加怨恨……他。我恨,恨不得將他們全部扔到水底,體會我所經歷的痛苦,不,這樣太便宜他們了,應該讓他們過得生不如死,才能消我心頭之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許徽的神色變得極為凌厲,一字一句,仿若從牙縫中迸出,帶著刻骨的仇恨,與極端的怨毒。
可隨後,她望著許澤,聲音又低了下來,「可是,恨意過後,我又覺得心頭空落落的。我想,重活一世,自己能干什麼呢?搭進新的一生,報復今生還沒做出那種事情的謝綸?還是嫁一個比謝綸更好,更疼惜我的男人,琴瑟和鳴,恩愛一生?我還有這份熱血,這份勇氣,這份決心,用來之不易的新生,將自己全部的希望與身家性命,寄托在一個看上去花團錦簇,卻不知關鍵時刻,會不會同樣舍棄我的男人身上麼?」
說到這里,許徽慘然一笑︰「女人啊,爭斗了一輩子,自以為風光得意,卻不知,她們所擁有的一切,都來源于男人的賜予。才氣再高,容貌再美,心思再機敏,又有何用?歸根到底,不過是依靠男人生活,溫柔小意地服侍自己的夫君,仿若蔓藤纏繞大樹一般地活著。」
「這種日子,我過得累了,也過得怕了,我想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運,不再將自己的未來交到旁人手中」
出人意料的,對這狂悖無禮,驚世駭俗的言論,許澤並沒有半分呵斥與指責,而是露出一絲懷念之色,又極快地將之收斂。他沉吟片刻,才鄭重其事地問︰「若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你的一生,必將面臨比前生更多的坎坷與磨難,你,當真不後悔?」
許徽驚喜地抬起頭,望著許澤,見他神情鄭重,不似開玩笑,便用力點頭︰「我不後悔,永永遠遠,都不會後悔」
許澤輕輕搖頭,淡淡道︰「你之所以有這種想法,不過是一時糾纏于前世,無法解月兌罷了。死灰尚且能夠復燃,何況人心呢?事關一生,由不得你如此草率地做決定。」
听見他委婉拒絕的話語,許徽剛想說什麼,就听見許澤又說︰「不過,你若有心,倒也無妨,待你身體大好之後,就搬來我這里吧」
「祖父——」
「不必感謝,若你學得不好,還得回芸娘那里去,我不過是給你一個機會,僅此而已。」
PS︰魏晉稱呼小科普︰魏晉時的妯娌,稱嫂嫂為姒,弟妹為娣,合起來便是娣姒。貴女皆稱女郎,貴公子則稱為郎君,一家之主稱作郎主……雖然看上去有些別扭,但多了應該就能看習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