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上黨許氏的車隊自長子縣啟程,攜八百部曲,一路向南,往潁川郡而去。
對于此行竟攜帶如此之多部曲的人數,一開始,許徽還略有異議,畢竟在她的記憶之中,即將上任的並州牧謝俊,也只帶了不到六百的部曲。許澤帶這麼多部曲去潁川郡,未免有太過張揚之嫌。可想到此行之中,還有鐘夫人與許素兩個弱質女流,以及她們的諸多婢女僕婦,本打算對祖父進諫的許徽默默閉了嘴,將快到嘴邊的話語咽下。
不是她與許澤太過憂心,或者故意耀武揚威,實在是這一路上的治安,尤其是必經的河內郡,實在太亂了。
弘農、河內二郡原先世家眾多,在皇室與諸多世家南渡之後,就變成了一家獨大。不僅為僑姓分支,亦為北姓世家領袖的弘農梁氏,自家主到家中成員,無不隨了僑姓吳姓世家的風氣,好奢華,喜攀比,一個勁盤剝治下百姓,竟如真定郭氏一般,為積蓄錢財與勢力,喪心病狂到讓十三歲的孩子負擔勞役。而他們對待流民的策略,除了大肆屠殺之外,就是強行將之擄為自家的奴隸。就連梁氏內部很多人都對此頗有微詞,覺得如此行事有違天和,更別說外界對他們什麼評價了。
在這種情況下,弘農、河內兩郡的治安糟糕,已經不是需要考慮「傳言是不是真的」,而是到了不得不掂量「何種程度的傳言才是真相」的情況。由于梁氏的高壓政策,冷酷屠殺,縣城內倒也罷了,野外之地,餓得眼楮發紅的流民打劫車隊之事,已不算什麼新聞。就連流民攻打塢堡、莊園或者縣城的事情,在河內郡也屢見不鮮。不多帶一點部曲,實在難以在瀕臨瘋狂,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流民大隊中保全自己,這一點,許徽有切身的體會。
並州刺史及家眷所走得,自然是寬闊平坦的官道,而非寒族地主、商人以及百姓才能走的羊腸小道。在大齊還未混亂,皇族與世家對百姓擁有足夠威懾力的情況下,只要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縱然是大股的流民,也不敢冒著被官兵剿滅的危險,襲擊官道上經過的車隊。縱然是許徽記憶中的前世,若非謝俊急于回建康,命車隊抄近路,也不會被一波又一波的流民襲擊。只不過,河內郡的情況,卻超出了她的想象,祖父的威望,更是又一次讓她震驚了。
「女郎,請隨我來。」駕馬巡視了車隊一圈的許林眉頭緊鎖,來到同樣騎馬的許徽身邊,輕聲道,「情況有些不妙。」
許徽知許林不會無的放矢,就點了點頭,隨許林到了車隊的後方,就見無數面黃肌瘦的流民小心翼翼,不遠不近地跟在許氏車隊後頭,放眼望去,少說在上千之數。
以許徽的眼力,自然能看到,這些流民之中,不單單有青壯年,還有許多老弱婦孺。一般來說,倘若想攻擊車隊,定是大批漢子手握木棍之類的東西沖在前頭,老弱婦孺不參與此類之事,可現在……他們的樣子,不像要攻擊車隊,反倒像……投奔?
猜到他們的意圖,許徽心中微微一沉,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對于這件事,她本該高興的,民心所向,本就是為王的重要條件。不過,許徽這些年也接觸了諸多軍務與政務,心中清楚,對眼下的上黨許氏來說,市恩必須得有個限度。
倘若天下大亂,四方勢力各憑本事,自然是來投奔的人越多越好。可如今天下還沒亂,過多收留別郡的流民,一是顯得那些郡中世家的無能,生生折了對方的面子,四方樹敵,二也容易引起朝廷的不滿,甚至過早暴露上黨許氏問鼎天下的野心。所以,這個頭不能開,至少眼下還不能開。但若是見死不救,祖父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人望怎麼辦?
想到這里,許徽眉頭緊鎖,片刻之後才問許林︰「仲寧叔叔,祖父怎麼說?」
許林聞言,恭敬道︰「郎主說了,女郎若是想到方法,就放手大膽地去做。」
听見許澤將這幅膽子全壓在了她的身上,許徽不由覺得肩上沉甸甸的,她沉吟片刻,咬了咬舌尖,才說︰「我去找祖父。」說罷,調轉馬頭,朝車隊前頭趕去。
牛車的速度,本就遠遠及不上駿馬,縱許徽為不引起大家的懷疑,刻意放滿了速度,趕到前頭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
見許徽利落地下了馬,隨侍的阿元連忙將許徽騎著的小馬駒牽好,許徽也沒心思管那麼多,一咕嚕爬上了許澤的牛車,就見自家祖父正手持一卷《莊子》,在靜靜品味,不由啞然,又升起一絲敬佩之心。
這種時候,祖父竟如此沉得住氣……她的養氣功夫,果真遠遠沒到家。
讀罷一卷,許澤才放下手中的書帛,問︰「可是沒想出好的法子?」
許徽怔了片刻,才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許澤見狀,輕輕地笑了起來︰「是沒想出好法子,還是認為自己的方法不夠周全?」
「孫女……」許徽剛想將自己想到的方法說出來,給許澤參詳參詳,許澤就抬起右手,示意她別說,「無論你想到什麼,都放手大膽地去做,不用問我。」
許徽望著許澤,有些遲疑地說︰「可……」
「徽兒,你太過依賴我了。」
「祖父——」
見許徽露出焦急與失落之色,許澤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言道︰「你習慣了听從于我的命令,認定我做的判斷一定正確,只要我在你身邊,你做什麼決定,都喜歡問我,這樣對你不好。」
「你應該擁有自己的思想與判斷,而不是附和我,成為我的應聲蟲,明白嗎?」。
許徽輕輕點了點頭,卻忍不住分辨道︰「可是,祖父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正確的,所思所慮也極為周全,孫女卻……」
許澤微微一笑,淡淡道︰「縱然是神,也不可能做到事事圓滿,我更不可能。徽兒,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