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劉霄很想帶謝玄一起同往建康,但一則屯騎營于下蔡一戰大勝後,也是個難得的擴充實力的機會,前者泰山郡太守諸葛攸和新近三叔父謝萬一敗,反而使得屯騎營疾速膨脹,也算弊中取利;再則,此次皇太後于建康召見,禍福難測,劉霄甚至懷疑究竟是不是皇太後本人的意思,一場鴻門宴也不是不可能。
「怎麼也得留下一個,也算一招後手」,劉霄心道,思來想去,于是選了朱江帶著三五個親兵一同前往。
剛進十一月,江淮之地少有的下起一場大雪,劉霄和朱江一行人自下蔡出發,過境淮南,卻被大雪堵在了歷陽郡。風雪交加,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里,就連平日人群熙攘的街市中也明顯冷清了許多。
歷陽郡既為豫州治所,謝萬因朝廷還未下詔處置,是以眼下仍然待罪歷陽城中。到達歷陽第二日,朱江有意無意的提起該不該順道去看看謝刺史,不料被劉霄一口回絕。
「如得知皇太後召我去建康覲見的消息,三叔父少不了多加揣測,指不定再行生出什麼禍端,還是讓他清靜清靜的好」,劉霄對朱江說道。
「還是校尉大人慮事周全」,朱江道,「我本覺得謝刺史經此一敗,心中必定苦悶,校尉既然路過歷陽,與謝刺史叔佷相聚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其實劉霄剛開始也有與謝萬叔佷相敘的意思,他也擔心謝萬一時看不開。畢竟,堂伯謝尚和大伯謝弈這兩年中接連過世,若三叔謝萬有個閃失,于謝家門楣不詳,難免被人看作是衰敗氣象。但劉霄還是多了個心思,三叔謝萬向來孤高自傲,自己領兵兩萬浩浩蕩蕩殺出去,結果狼狽逃回,而他年不及弱冠的佷兒,憑六百騎大破燕軍兩萬,這種情況下,誰都可以去寬慰三叔謝萬,唯獨自己不行!不久前劉霄于潁水途中迎回謝萬的時候,三叔的態度就已經初見端倪了。
「走吧,去城中走走」,劉霄對朱江說道。此行劉霄等人皆輕裝簡從,是以,到歷陽後住的是客棧。嫌靜悄悄的客棧有些悶,劉霄便生出于城中散散心的想法。
朱江不好違背劉霄的意思,連忙奔赴左右客房召齊那五個親兵,等他們六個趕到劉霄房間的時候,卻沒了人影,朱江心系劉霄安危,當即命那五名親兵跟著,又問了門口酒保,便出了客棧大門往左追去。
沒二三十步,前面不遠處劉霄的身影忽然拐入一條小巷不見,接著隱約幾人的喝罵聲傳入朱江耳中。
「小子,勸你少管閑事!不然,讓你家人去城北亂葬崗收你尸身!」。
「這事,今天本公子管定了!」,這句顯然是劉霄聲音。
「不好!出事了!」,朱江暗道,一面又命身後五名親兵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循著劉霄聲音拐入小巷。
朱江這才看見一幅怪異景象。三五個乞丐模樣的男人,手里抄著長短不一的木棍,圍成一個半圓將劉霄逼到了牆角,看那惡狠狠的架勢,分明要一擁而上圍毆劉霄了。而那三五個男人身後,一個十三四歲大小的小乞丐蜷縮在雪地上,抱著自己的一支胳膊微弱哀號,身下還有一灘血跡。
一看就知道又是一場恃強凌弱的把戲,而且這幫叫花子竟然不識好歹,欺負弱小也就罷了,還欺到了屯騎營主將劉霄的頭上,估計嫌棄自己的命太長,活得不痛快。
「住手!」,朱江大喝一聲,把手向身後一揮,親兵們同時抽出腰刀,齊齊圍了上去。
眾乞丐神色一驚,反復在劉霄和朱江身上打量幾遍,又看向那些拔刀在手的親兵們,那種冷漠不言的架勢讓人不由得心生懼意,這些拿刀的家伙明顯是不雛兒,倒像死人堆里滾出來的!
有兩名乞丐交換了一下眼神,當即丟棄掉手上的棍子,也不害臊的諂笑向劉霄行了一禮,「我們狗眼不識公子大駕,剛才多有冒犯,您大人雅量,就當過路听見了幾聲狗叫,包涵包涵,嘿嘿」。
「滾!」,劉霄一陣厭惡,不想多說。
眾乞丐如獲大赦,點頭哈腰一陣竄得不見蹤影,劉霄便走至蜷臥在地的少年身旁,一面查看他的傷勢,一面問起少年因由。
少年顯然余悸未平,順帶說話也不甚連貫,只道自己姓李名季,汝陰郡人氏,家中原本也算殷實,因燕晉兩國連年交兵,流民四起,家中被流民所掠,家人皆被流民所殺,逃得一條性命後流落到晉國,後又幾經輾轉,來到歷陽街頭淪落成乞丐。剛才因為下雪天冷,年長些的乞丐不願出去找吃食,逼著他去城中富戶家討些酒食,他不從,遂被那些人追到此處打折了一條胳膊。
劉霄听過心中很不是滋味。李季,一個年不過十五的小小少年,卻是一幅活生生的流民圖,這個在他讀過的歷史書中絕對看不見,歷史書中有的,也僅僅是「流民四起」這輕飄飄的四個字罷了。而那些殺了李季家人的人,那些剛才毆打李季的人,似乎都不是胡人。
再往深里一想,憑劉霄所知道的東晉十六國及至南北朝,長達三百多年的亂世中,不管胡人漢人,死在刀兵和饑餓之下的,得用多少多少萬來計算。這是一個人吃人的時代,究竟是為什麼?劉霄從李季身上第一次想到這樣的問題。
劉霄在想他自己的心事,朱江等幾人卻沒閑著,小心扶起李季,親衛中又有人月兌下一件衣裳裹在李季身上,等劉霄再次注意眼前的李季時,有些意外的發現,竟是個眉清目秀的白淨少年。「看來這個少年的話不假,若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誰這麼細皮女敕肉的」,劉霄暗道。
「公子,這少年……」朱江也同情李季的遭遇,于是問劉霄道。因出門在外,又是一身尋常袍服,不比在軍中,因而劉霄特意交代眾人不必校尉長校尉短的稱呼。
「留下兩人,先在歷陽治好他的傷,再送到下蔡去吧」,劉霄說完,這麼一鬧之後又沒了四處走走的雅興,于是轉身折回了客棧。
還沒進客棧,劉霄抬頭看見一人焦急不安地在客棧門口來回走動,不時左右張望。這人劉霄面熟,知道是屯騎營的人,他心想肯定有事,于是加快了腳步。
那人遠遠看見劉霄,也隨即迎上前去,習慣不改地向劉霄抱拳施禮道︰「校尉大人,我奉司馬之命,送來一封書信」,說完,便從胸口模出書信雙手呈給劉霄。
原來這信是支遁大師寫給劉霄的,支遁大師提筆寫信之時,劉霄尚在下蔡城中,所以書信被送到了下蔡,劉霄不在,謝玄只好先收下,也不敢耽擱,遣了一個可靠部卒一路急趕著交到劉霄手中。
支遁大師在信中具告褚太後來東安寺的事情,又把他和褚太後的一番對答原樣轉述了一遍,除此之外別無交代。「支遁大師,總是這麼一幅做派!」,劉霄笑了笑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