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西籬門周圍早被軍卒封得死死的,以三扇門洞為中心,隔出方圓百步的空地出來,兩架肩輿並列放下,伺候在旁的宮女太監們連忙哈起腰身去扶上面的褚太後和皇帝。
不多時,在張公公的引領下,劉霄幾個來到褚太後和皇帝司馬聃身前站定,除了他之外,謝玄等人齊齊單膝著地,抱拳參拜。
這時的劉霄只任了散騎常侍,一並來的幾個只有他未以軍中之禮拜見,略為欠身,拱手口稱道︰「臣散騎常侍謝朗,拜見皇太後,拜見陛下」。
這樣一來,與半跪在地的謝玄幾人相比,他這個文臣楞刺刺地突兀出來,難免會讓別人多看上幾眼。
皇帝司馬聃冕服在身,看上去也有那麼幾分天子氣度,只是精神卻不太好,蠟黃的臉上倦意十足。他這個皇帝,自幼沖即位,一晃已經十多年過去。
待劉霄幾人拜完,皇帝司馬聃扭頭看了看身側的褚太後,見母後沒有說話的意思,于是作勢虛扶道︰「諸卿起來說話」。
「謝陛下!」,劉霄等人應道。
趁著平身的機會,劉霄看向身前掃視一眼,旋即垂手肅立。
褚太後和皇帝他認得,除此之外,如會稽王司馬昱、武陵王司馬晞、尚書令王彪之、,秘書監褚歆等等一班中樞重臣悉數到場。
還有好些個劉霄從未見過,看那冠服打扮,皆懸紫綬,顯然品秩是不低的。
「今日諸卿凱旋還朝,實為近年來我大晉難得的喜事」,皇帝司馬聃再次開口說話,「前些日子,朕聞听下蔡報捷,即商之太後,要好好褒揚得勝大軍,所以,朕決議親迎屯騎營將士于此,將士們在前方浴血奮戰,才換得大晉天下安寧,這偌大的功勛,天下臣民俱為得見,朝廷自然也看得見」。
說到此處,皇帝停了一停,向會稽王司馬昱招手道︰「賜酒,宣詔」。
張公公忙安排隨行的小太監置辦起酒水,會稽王司馬昱接過尚書令王彪之遞來的詔書,四平八穩地走至劉霄幾人身前。
御賜美酒美則美矣,就是分量不太夠,幾個小太監每人雙手捧著一方鏤紋木盤,盤中只置淺淺的青銅酒樽一盞,小太監們來到劉霄幾人身前,這才把酒倒滿,躬身奉與劉霄他們。
劉霄和謝玄幾個取過酒樽,雙手捧著仰面一飲而盡,小太監們一一收回酒器,躬起身子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司馬昱瞅準這一空檔,展開手中詔書,朗聲誦讀起來,聲音洪亮雄渾,即便處在後陣中的屯騎營步卒,捕風辨音也能听出個大概。
詔書首先肯定了劉霄的功績,作為一任主將,屯騎營能有今天的聲勢,實在功不可沒,故,除劉霄為御史台殿中侍御史,授銀章青綬,加散騎侍郎不變,封下蔡縣公。
屯騎營中如謝玄、賀鐘等其余諸軍官,因為已經下詔擢升,再賜金五斤。隊將張弛這次也沒能漏掉,被遷任為都統。
其余每位士卒,俱賜錢兩百,絹一匹。
司馬昱才把詔書念完,卻未想底下早已歡聲雷動,真是天子恩澤,雨露均沾。
跟著劉霄出建康的四百老卒還有不少活著。起先,他們幾乎沒人會料到有今日。這才一年的功夫,一片蕭索破敗的屯騎營轉眼成為得勝之師,而他們,從以前的無人問津到如今天子親自出迎,些許賞賜事小,他們更多的是看到了奔頭,感受到了無比的殊榮。
隊將們遷了都統,都統們遷了校尉,空出來的那些位置,應該不會空置太久。
後來在下蔡收攏進屯騎營的那些個潰卒就更不消說了,敗軍辱國,大多數時候,不是逃軍淪為流民,就是被收至軍中遭盡鄙夷,下次再有戰事,先送死的肯定是他們。
只是他們幸運,遇到了劉霄,被收在屯騎營,這才有了戰功彪炳,凱旋入京。
當兵打仗,那是把腦袋別在褲襠上的活計,能從軍在屯騎營,能有劉霄這樣的主將,即便馬革裹尸,那也值了。
「萬歲!萬歲!」……
刀槍蔽日,人聲鼎沸,三千將士振臂高呼,似那滾滾驚雷,震動了建康周遭的大江山川。
皇帝司馬聃目驚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他的記憶中,中軍諸軍諸營,他還從未見過有哪一部士卒能爆發出這樣的聲勢。
褚太後見勢卻是一喜,頷首帶笑,不時點頭。
「這謝朗呀,果真人才難得!短短一年,竟能帶出這樣的軍隊,想我大晉諸將,有此能者恐怕屈指可數」,褚太後暗暗贊道。末了,又抑制不住內心油然而生的一份豪氣,一揮寬大的袍袖大聲道︰「擂鼓!起樂!」。
鼓壯聲威,樂添喜慶,這建康城外,好多年不曾出現這一幕了……
接連的山呼萬歲持續了很久方停,皇帝司馬聃今天興致很好,又多說了幾句勉勵的話。
將近半個時辰後,皇帝問了褚太後的意思,這才示意起駕回宮。
各位伴駕前來的公卿大臣又隨了天子一同離去,隨著宮城宿衛兵緊跟著天子聖駕撤離,喧囂一時的西籬門外終告恢復平靜。
劉霄的心情在司馬昱宣讀完詔書後變得很復雜。
「殿中侍御史?」不自覺地微蹙起眉頭,他暗地自問了一句。
御史執掌監察以及彈劾不法,這個劉霄知道,在他看來,御史的地位無論再顯赫,也算不上位高權重的官,平心而論,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只是,朝廷如此擺布,究竟用意何在?劉霄完全不相信,這當真出自方才親迎大軍的皇帝之意嗎?恐怕沒那麼簡單。那麼,是褚太後?還是會稽王司馬昱?
心中亂七八糟的胡亂猜想著,劉霄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原本走得一干二淨的一班公卿大臣們竟然留下了三個。
那三人目送太後和皇帝遠去,相互笑著看了看彼此,不約而同地回身向劉霄幾個走去。
「長度!長度!」。
好不親熱的兩聲呼喚,隨即便是一陣爽朗大笑。
劉霄這才抬起頭來,見有三人向他迎面走來。一邊走,一邊笑著招呼的,听那聲音都不用再作他想,定然是褚家表兄褚歆。緊隨褚歆身後的,是會稽王司馬昱。還有一位中年男子,文雅得緊,可惜劉霄並不認識。
本想喚褚歆一聲表兄,忽地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劉霄張了張嘴,卻沒喚出聲來,倉促間改口道︰「原來是褚中書!」。
不遠處的謝玄可沒劉霄這麼多顧慮,一見褚歆等人,欣喜地奔了過來,「舅舅!褚家表兄!」。
舅舅?!劉霄以為自己的耳朵听錯了,又見謝玄直接奔向那位並不認識的中年人身前,言行間很是親熱,這才不疑有他。
劉霄頓時回過味來,謝玄的舅舅,可不就是他的舅舅?再看向那中年人,腰懸紫綬,分明是位高官。
這謝家,可當真了得!自打知道褚太後和謝家的關系之後,劉霄還以為窺得謝家門閥的全貌,沒想到還有伏筆。看來謝安能夠史上留名,絕非偶然。
先機已失,亡羊補牢計,劉霄干脆讓過七弟謝玄和那中年人先行親熱一番,他自己則趁這個機會和褚歆以及司馬昱招呼見禮,只是眼角的余光,時不時瞥向謝玄那邊。
那中年人和謝玄說了盞茶功夫的話,這才打住,劉霄得了這個空,穩了穩心神,隨即緊邁幾步,向著中年人施禮拜道︰「朗兒拜見舅舅!」。
那中年人當即扶起劉霄,眼眶一熱,拉起他的雙手上下著實好一陣端詳,許久才道︰「成人了,長大嘍,朗兒當真出息了!」。
夸得劉霄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慚慚笑道︰「舅舅!從小到大,朗兒一直出息著呢!」。
「二哥,你也會玩笑!」,就在旁邊的謝玄嚷了起來,「自從出仕以來,我呀,都很少見你笑過!」。
「一邊去,沒見你有個正經樣!」,劉霄佯裝惱怒,一句話訓得謝玄吐起了舌頭。
中年男子見到劉霄後本有些喜極而泣的意味,又見謝家兄弟兩人親密無間,倒被逗得笑了起來。于是收回雙臂,伸手止住兄弟二人打趣,看了看他們兄弟兩個說道︰「玄兒,你該學一學你二哥身上的這份穩重」。
「舅舅所言甚是!」,謝玄正容答道,可話音還沒落,瞅了個機會便一本正經地朝劉霄擠了擠眼楮,氣得劉霄就差一腳飛過去。
甥舅三人敘了好久的話,褚歆是個很會做人的人,表親再親,也親不過甥舅,既然已經和劉霄招呼過,他便拉了司馬昱在一邊,安靜地寒暄著什麼,也不去打擾他們三個。
偏巧這時顧悅領著兩位副使換乘上馬車,正要趕來和劉霄以及謝玄幾人作別,也好回到尚書省中復命。
不防老遠就見到了會稽王司馬昱,以及秘書監褚歆幾人,于是連忙躍下馬車,前來拜見司馬昱等人。
「見過王爺、褚中書,劉中丞」。
「顧尚書,想必要去歸署復命吧?出使下蔡,一路奔波勞苦,有勞了!」,三位朝官當中,司馬昱的祿位官職最高,于是替褚歆和中年男子應了顧悅。
褚歆和中年男子只在司馬昱說完之後,對著顧悅微微欠身拱手,也算應答的意思。
顧悅看了看劉霄、謝玄、褚歆以及那位中年男子,迅即明白了點什麼,頗為識趣地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