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他進入皇帝寢宮之後,慕容俊斜斜倚在寬塌之上一味假寐,把他晾在殿中不曾搭理。
傅顏躬著身子孤身一人站在寬敞大殿當中,周圍排排燈燭搖曳,明亮的火光刺得他如芒在背,盞茶功夫後,額角處竟密密麻麻滲出虛汗。
「右衛將軍雅興不淺吶,大半夜的還有心思出宮城尋樂?」,皇帝慕容俊猛然間睜開雙眼,直直看向傅顏說道。
他說話的聲調並不高,一字一頓說得甚為緩慢,可皇帝似有似無的一句偏偏宛若一聲悶雷在傅顏耳邊炸響。
傅顏周身一個激靈,膝蓋一軟便撲通一聲跪伏在地,顫抖回道︰「陛下,臣未曾去尋樂,是去……」。
直到這個時候,傅顏心中仍有一絲僥幸,或許是皇帝晚上有事尋他不得,所以才安排人在宮城門口等候,至于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做過些什麼,皇帝非神仙般掐指會算,哪里會知道得如此詳細?
不料慕容俊隨後一句話徹底將他這份僥幸擊得粉碎,「司徒府上那盞清茶算得上品否?」。
傅顏聞听後大驚,這才徹底明白過來,原來皇帝深夜召見並非事出無因,原以為自己的行蹤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想到一舉一動皆為深宮中的皇帝所掌控!
「陛下,陛下——臣有罪!」,傅顏頭上汗珠大瀑,不停叩首道。
「你有何罪?朕,不甚明了呀」,慕容俊說話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
「臣不該與司徒設謀,想去加害晉國使臣」,傅顏據實招供。
「右衛將軍和司徒設計為國除患,朕看,你們的主意不錯呀!」,慕容俊慢悠悠坐起身來道。
「臣錯了,臣知道,通過加害晉國使臣的法子讓陛下遷怒于吳王,此舉實屬大逆不道,好在未能既成事實。犯下如此彌天大錯,臣不敢乞求陛下寬恕,只願陛下念在微臣二十來年忠心服侍的份上,能夠免得微臣滅族之禍,陛下,陛下呀……」。
傅顏把什麼都召了,說得涕淚俱下,讓人難免心生惻隱。
就事論事來看,傅顏與慕容評的密室謀劃一旦得手,無疑會壞了燕國大事,如果使臣劉霄暴斃于燕,消息傳回晉國,那麼無論晉國是否起兵問罪,燕晉兩國罷兵修好的局面定然不復存在,這一點,是皇帝慕容俊無法忍受的。
值得寬慰的是,他們這場謀劃雖然針對晉國使臣下手,但究其用意之根本,還在于離間他這個皇帝和吳王慕容霸之間的關系,本非圖謀不軌想要弒君。
試想,吳王慕容霸約了晉使劉霄前去郊外獵游,劉霄卻遇伏暴斃,那麼皇帝即使不相信吳王會下毒手,也勢必會遷怒于慕容霸護衛不周,壞了他與外相安的大計。
「好計謀呀!」,慕容霸冷笑道,「這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司徒慕容評的主意?」。
「陛下把什麼都看得透透的」,傅顏答道,「即便微臣策劃出這樣的謀算,從中也討不到半點好處去」。
「右衛將軍終究是明白人!」。
皇帝慕容俊沒頭沒腦贊了一句,傅顏听了一顆心懸得更緊,本以為狂風暴雨會迅疾而至,忽又感覺到有些雲散天開。他無從知曉上位高坐的皇帝此刻到底在想什麼,剛才心中的那份恐懼和絕望,仍舊壓得他抬不起頭來。
「你去吧,當好你自己的差,切記再行攙和其中,否則,後面的話不用朕另行明言,右衛將軍好自為之!」,慕容俊倦怠道。
「脖頸上的人頭,這是保住了?」,伏身在地的傅顏好似做了一場噩夢。
不過一日,大燕皇帝慕容俊旋即頒下詔書,稱自己身上沉疾漸重,不宜視事,遷任大都督慕容恪為太宰並太子太傅,專錄朝政,即日起入東宮教導太子慕容暐讀書;遷任上庸王慕容評為太傅,尚書令陽騖為太保,慕輿根為太師,三人同時參輔朝政。
詔書頒下再一日,由太宰慕容恪領餃,太傅慕容評、太保陽驁以及太師慕輿根等三位重臣參與,于宮城設宴盛情款待晉國來使劉霄。
宴畢,晉燕兩國結成攻守同盟,達成兩家分秦之約,通邊市,換有無,晉國不再把鹽鐵等物並工匠技藝列為禁物,而燕國也允許本國馬匹輸入晉國。
東晉升平三年秋十月,晉燕兩國在鄴城達成的這一盟約直接左右了當時天下的格局,其影響之深遠,甚至自此以往數十年後仍有體現,被後來的史書稱之為「鄴城之盟」。
宮城西北隅銅雀園,皇家禁苑。
銅雀、金鳳、玉龍三台自北向南依次排開,各處高台樓宇連闕,飛閣重檐,成片的雕梁畫棟于天地之間展現出它們各自的恢弘,其中,尤以銅雀台最為壯觀。
午後,天光正好。
百尺銅雀高台之頂,四角飛檐之下,一男一女隔著一方小幾而坐,女子在身前的小幾上置琴一副,縴手舞動,琴音不絕。
進入初秋,高台四周所植樹木的枝葉漸次由綠轉黃,在生命盛極的盛夏過後,準備等待回歸大地的那一刻。
「听這琴音,公主好似有什麼心事?」,哀婉的琴音對面,男子忍不住相問。
女子不答,停手看向對面端坐的男子一眼,道,「你身上的傷,可大好了?此去建康歸途漫漫,承受得住顛簸?」。
男子心中有股暖意滋生,笑道︰「這段時間公主沒少親往驛館探視,大好不大好,怎能瞞得過你?」。
女子緩緩點頭,應了句也是,隨即又感慨道︰「如今兩國結盟,從此換得燕晉邊境安寧,謝尚書總算不虛此行,只是今此一去,不知何年方能再來?」。
「天下安寧,百姓能有個太平日子,如果燕晉兩國自此世代和睦下去,相信很快會有再見之時」。
「希望如此!」,女子似乎並太相信對方的話,沉吟良久後又道,「我原本以為,漢人並無出色人物,詩書禮儀博大精深不假,卻不似我鮮卑人英雄氣概了得,如今得見謝尚書,方知我先前竟是錯了!」。
「公主謬贊了!」,男子謙遜道,「我並未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敢讓公主青眼有加」。
「你以為,我對你仍舊不甚了了麼?」,女子嘆了口氣道,「屯騎校尉,謝尚書,但凡女子要是對一名男子生出興致,那麼對他的過去,沒有不感興趣的」。
「看來,公主什麼都知道了」,男子慚慚道。
「晉國能有今日,謝尚書功不可沒,你,擔得起漢人里頭的英雄二字」。
「還不算你們鮮卑人里頭的英雄麼?」,男子打趣道。
女子一愣,不防自己的話里頭被對方鑽了個小空子,故作慍怒瞪了男子一眼道︰「借用你們漢人的話說,胡漢有別,我既為鮮卑人,能贊你一聲漢人里頭的英雄已屬不易,你莫要得寸進尺」。
男子哈哈一笑,隨之正容說道︰「胡漢相爭由來已久,彼此攻伐並非罕見,說不清的恩怨是非。只是,依在下看來,胡漢涇渭分明實為不歸之路,一個輸,一個苦。在下有一故事,公主是否有興一听?」。
「尚書此論倒也新鮮,我聞所未聞。至于故事,如果你有興說起,我便有興聞之」,女子收回一雙巧手,置于月復腰之間,對著男子嫣然一笑道。
原來,她效仿起漢家女子的禮儀,相請于對方。
男子帶笑點頭,贊許對面的女子仿得像模像樣,隨之敘說起他的故事︰「以前我為屯騎校尉時,在我晉國邊境遭遇一場禍事,一小隊燕軍襲了晉人一處村寨,一如貴國風範,雞犬不留」。
女子心頭一驚,有些難以為情,哀聲一嘆後再問︰「尚書的故事應該不止如此,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