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村落的百姓聞知小股燕軍前來襲擾,殺了人,放了火,大怒。邊境百姓久經戰事,民風不得不悍,為求自保免得禍及自己,于是自發聚了起來趕赴事發之地,以人多對人少,那一小隊燕軍不久便被收拾干淨」。
「冤冤相報何時了?」,女子道。
「這還沒完」,男子笑道,「接著數百燕軍趕來,百姓驚慌失措,趕緊來我屯騎營中報之,乞求朝廷大軍出兵剿寇。我听到消息後盡起麾下三千大軍,急忙趕到那處村落。兩軍激戰,燕軍殞命者十有六七,剩下不到三成人馬僥幸生還,慌亂中拽著死去同伴拍馬逃回」。
頓了頓,他又敘道︰「當時正好殘陽如血,放眼望去,不少死去的燕軍士卒尸身被倒懸著拖在馬臀後面,落日余暉將這些尸身染得緋紅一片,慌亂中不少摔落在地,揚起一團塵土後歸于沉寂」。
「想必自此後只得埋骨他鄉了」,女子感慨道。
「還能怎樣?」,男子看向她問道,「人皆有妻兒老小,不知這些戰死異國的士卒家人作何感想?」。
女子怔了一怔,隨後幽幽說道︰「我鮮卑人和你們漢家無異,生離死別面前,也會心痛的」。
「可是,既然兩家紛爭換來的是哀痛,卻為何要彼此攻伐不休?」。
是呀,這是為何?
為了所謂忠良們口中常稱的江山社稷?可究竟是誰的江山?又是誰之社稷?皇圖霸業笑談中,卻以百姓累累白骨和血淚做鋪墊,到底是誰的江山?
女子無言以對,她說不出話來。以她至今十七載的人生經歷,似面前男子今日所說,是她根本未曾听過想過的。
「公主,我來教你唱一支小曲吧,山野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估計男子覺得此刻兩人之間的氛圍太過沉重,于是提議來個小花樣借以調劑。
女子欣然首肯,笑道︰「我還以為謝尚書不過一介武夫,未料還會文雅事,能听尚書長歌一曲,也算幸事」。
男子搖頭一笑,起身轉向憑欄處,望著天地之間白雲盡處,婉轉一歌道︰「如是我聞,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天地尚無完體。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朝容顏,老于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賢愚貧富,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一朝得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女子手支香腮,看著那男子的背影,不禁听得痴了……
銅雀台上一會次日,劉霄吩咐張弛等人打點行裝,又親赴宮中向太宰慕容恪、太傅慕容評、太保陽驁以及太師慕輿根一一作別。
出得宮城,他還專程去了趟吳王府邸,話別吳王慕容霸。前幾日燕國朝局大變,幾大重臣皆有任用,唯獨他被皇帝有意無意的繼續冷落下來,或許是暫時,或許是永久,誰能知道?
劉霄好生勸慰于他,把話說得很直白,明言說如今燕晉兩國攻守同盟,與秦國的戰事大起之日,定為他得以起復之時,皇帝慕容俊,終究還是要用他的。
慕容霸听後釋然不少,感慨不枉與劉霄相交一場,難得彼此之間一個誠字。
兩人敘完話,慕容霸連忙命人牽馬,一路隨劉霄回到驛館,又依依不舍的將劉霄送出鄴城十里方回。
「五哥,他走了麼?」,慕容霸回到府上,剛進大門迎頭便踫見妹妹慕容妍。
「已經走了,才在東郊作別」,慕容霸答道。
慕容妍一雙長長的睫毛垂下,黯然道︰「哦,竟這般走了,也不來向我拜別一聲」。
「此人,你不是厭惡的緊麼?怎麼看上去倒有幾分不舍?」,慕容霸覺得有些奇怪,笑問道。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有什麼好奇怪的」,慕容妍說完便走,頭也不回。
「這丫頭,怎麼盡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變了個人似的」,慕容霸怔怔看著她妹妹的背影,搖頭不解道。
一路山高水長,劉霄一行人從鄴城出發,卻並不著急往晉國都城建康方向走,而是越許昌,歷新野,直奔荊州治所襄陽郡。
十余日奔波將近八百里,等到十月末的時候,襄陽郡的城廓已經遙遙在望。
其時太尉桓溫早已從豫州返回,劉霄出使燕國的事情他听說過,不過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劉霄會借道入荊州,親自前來拜會于他。
晉燕兩國罷兵修好,桓溫沒有理由不樂觀其成,只因為五弟桓沖新近才得豫州,立足未穩。如果邊境紛亂不休,到手的豫州勢必變成一塊燙手的山芋。
站在桓溫的角度來看,他想不明白劉霄此舉用意為何。一如之前引荊州軍入下蔡時候一樣,劉霄這是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因此人而得豫州,又會因此人而固豫州?
這位總讓人刮目相看的謝家後生,是否如昔日的參軍郗超一樣,選中他桓溫來成就一番功業?
如果真如此,倒也是美事一樁,這個謝家小子,人才難得。
桓溫在听聞劉霄出使燕國後心中如是想過,隨後便將此事束之高閣。當然,有人為了他的利益不惜以身試險,不論最終結局如何,閱人無數的太尉桓溫還是十分欽佩劉霄這份膽略的。
以堂堂尚書左僕射的身份,不在國都建康好好安享清福,卻自請跑到以前的敵國為使,他希望劉霄能夠再給他帶來驚喜,听到事成的好消息。
襄陽城中太尉府,也是之前的征西大將軍府。除了在桓溫上次榮升太尉之後換了塊匾額,府中其它鋪陳一應未變。
書房中有兩人正在商議著什麼,主位上坐著的自然是太尉桓溫,對面站著的一人為太尉府主薄王珣。
「元琳呀,一去徐州月余,中郎將郗超可曾來過音訊?」,桓溫問。
「不曾有音訊傳來,他有募兵重任在身,應該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王珣答道。
「再忙,報個平安也好呀」,桓溫淡淡道,言語很是平靜,听不出喜怒。
王珣大約知道主公在擔憂什麼,只是桓溫和郗超之間的事情他向來謹慎,不到萬不得已從不輕易表態。
此次朝廷征郗超為羽林中郎將,稍有眼力之人也能看得出,朝廷意在斷其羽翼,可桓太尉仍然半推半就允了。
桓溫作出這一番姿態,不知內情的人興許贊嘆一二,覺得桓太尉識得大體,鼎力扶住朝廷,順便也堵上了一部分人的嘴,看誰還說他桓溫坐擁方鎮尾大不掉,心懷不臣之心。
再則,王珣十分欽佩主公能審視自己的短處,欲要名正言順的成就大業,僅僅坐擁方鎮還遠遠不夠,那中樞里頭,也得有人,而郗超,便是桓溫楔入朝廷的第一根釘子。
只是這根釘子釘入朝廷之後稍微有些偏離桓溫的預計,不如昔日在府中任參軍時那般如臂使指,難道,人心果然易變?
桓溫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交代王珣道︰「元琳呀,給郗超去上一封書信,問問是否安好」。
「僅此而已?」,王珣問。
「嗯,這樣就夠了,郗超是聰明人,該明白的都會明白的」。
桓溫一語道完,太尉府管事疾步入內,好似有要事稟報,看了王珣一眼後又有些猶豫,佇在那里默不作聲。
「何事?說吧,元琳非外人」,桓溫有些不喜道。
「喏!」,管事連忙低頭應了一聲,「稟太尉,尚書右僕射謝朗謝大人求見」。
「謝朗?!他不是出使燕國去了麼?」,桓溫大為訝異,沉吟片刻後又忙問,「他從建康來,還是從燕國來?」。
「這個……我沒敢多問」,府上管事回道,「不過,听他的幾名隨行無意中說起,說什麼終于回歸晉土之類的,先前我並不怎麼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