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16
魏言期雖不情願在這佛家清淨之地現出他這死人堆中殺出來的地獄修羅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雖然說這門功力自己只模索出第七種變化,並未練就十分火候,卻也大可一用。
驀地,他長吸一口氣,右手飛掄處,腰間那把古樸長刀已凌風抽出。那是一道閃電一般的冷光,在空中晃了一下,刺眼之極。空氣里像是摔碎了一個瓶兒那般地脆響了一聲,卻只是一出即收。隨著他抖動的長刀,大股疾風,怒濤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風卷、葉落、刀出、刀收四股不同變化,看起來形同一式,這種碎發即止的出手,儼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風飄衣影,其勢如鷹。
出雲老和尚已來到了魏言期眼前。
四只眼楮對視之下,老和尚清 的臉上,洋溢著無限欣慰之情卻又似幾分淒涼。
「阿彌陀佛,老和尚總算老眼不花,李門終將有後……我已無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過分欣慰,或是別有感觸,隨著話聲一頓,一串清淚,竟籟籟奪眶而出,點點滴滴跌落塵下。
魏言期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發作不得,事屬昭然,老和尚這是在測驗自己的功力,顯然他已經放棄了再阻攔自己的決心。魏言期這一霎,內心真是矛盾極了。
片刻心神交戰,他才向對方這個深愛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發地轉身自去。
山頂上原已聚滿了霧氣,敢情暮色已沉。
魏言期去勢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間。
兩個老和尚,四只眼楮那麼悵望著。
「阿彌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聲佛號轉向出雲和尚喃喃地道,「這位少施主,原來是李刀神的後人,怪道有這般身手……」
出雲和尚點點頭,嘆息道︰「他的確身手驚人,只是卻未必能逃月兌眼前一步大難……」說著,他隨即發出了一聲浩嘆。
「這……」大昌和尚顯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無能為力……」出雲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李家這個僅有的根苗吧!」
七月十五日。
凌晨。
洛陽城西,欒川近郊,常家老坊。
天不過才約約的有些兒明意,啟明星依稀可辨,常家老坊已開門應早市了。
早市,燒餅,麻花兒,煎餅果子,江米粽子,紅米粥,糯米糕,油餅,豆腐腦兒,豆漿……大概就是這些了。常家老坊顧名思義,當知是一塊聞名遐邇的老字號了。老字號必然有老顧客,常家老坊可就是全靠這些老顧客捧場,才得生意鼎盛,遠近馳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名,店不在小,有客則昌。別瞧常家老坊的店面兒不大,說到早市生意,欒川整個地方,可就數他這一家最盛了,就連洛陽府也算上,勝過它的卻也不多。吃過的客人都知道雖然是普通的幾樣早點,常家老坊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旁人不一樣,莫怪亦有人大老遠的由洛陽府趕來,為的只是一快朵頤。
年頭固然不對,地方奇旱,欒川竟是托老天爺的福,居然與南方一樣,尚能勉強維持。因常家四口老井,已干了兩口,剩下的兩口出水也不多,為了他們這塊多年的老字號,不得不勉力地苦撐著。
伙計小東北才一撤下門板,一條長長的人龍,已經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婦、老女乃女乃拉著小孫兒……油條麻花,豆漿燒餅,你嚷我喊的,常家祖孫三代都出動了,還是忙得團團打轉。
他這里也有十來張桌子,開門應市,門一開啟,眾人一擁而上,馬上可都坐滿了。
魏言期晚了一步,輪不到他上桌子,買了兩套燒餅油條,一張油餅,待將離開,卻被好心的常家爺爺一只旱煙袋桿子攔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里遲疑了一下,魏言期點點頭,「不錯,我是……外地來的……你……」
「哈哈……」老爺爺咧著嘴笑道,「趕了夜路?瞧瞧這一身的土!來來來……弄個座兒坐下歇歇……」人可真夠熱心,一只手拉著魏言期,旱煙袋分撥著前面的人,「勞駕,借光」這可就把魏言期帶到了座頭兒上。
座頭並不空著,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里。嘿!好小子,一個人佔著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常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魏言期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著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說常老爺爺,就連魏言期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一面打量著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背著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著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著一雙三角眼,打量著常老爺爺︰「老東西,沒瞧著這座兒上有人麼,干什麼還往這里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
好家伙,這麼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听見要剝皮,常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說在地方上混了這麼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著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
「你……這個混……小子……」心里一氣,老頭子赤著臉,紅著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煙袋桿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魏言期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
「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里說著,就把常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著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麼說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麼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常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常季,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里透紅的臉,胡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里一現身,先向著魏言期賠笑拱手說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著白眼,一面指著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常季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里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觀象往氣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常季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說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說,這是怎麼說話的?……您這麼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說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魏言期固是見怪不怪,坐著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麼,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只眼楮里,可是怒火未熄。
「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說,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說到錢字,瘦子一只手已模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二十兩重的一錠官銀。
「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著拿開了手,嘿嘿大家伙眼楮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二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常季父子,看在眼里,嚇在心里,尤其是常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麼一說,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
一面轉向魏言期,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說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魏言期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只眼里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魏言期吞進了肚里。
偏偏魏言期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听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為悅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于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說,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考究精致多了,听在耳朵里分外悅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听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迭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著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著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眾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楮,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發,斜著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扎著金絲帶子,上面綴著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著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著,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說模樣兒多麼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于常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說,豈止是眼前一亮?張著眼的閉不上,閉著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著這般眾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著,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討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家伙這一會兒才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活計小東北,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才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韁,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韁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小東北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才那聲嬌滴滴的「討厭」叫人听著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小東北受的了,嘴里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
「哧!」緊接著又是一鞭子。小東北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麼痛,一勾一帶,隨著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小東北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
「我的媽!」心里嘀咕著,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標致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小東北可認得,正是剛才店里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說,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于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標致姑娘的縴縴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為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東北可就模著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麼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著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小東北哪敢正眼看,低著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才在店里耍銀子罵人,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東北的眼里,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著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听過說書的先生,說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里打上三轉,說白不白,說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著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楮里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麼一眼,也叫你心里打顫。「他娘的,女仙不……妖婦,狐狸精……」心里嘀咕著,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麼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著,讓他盡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里,仔細地拴著,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著姑娘進了常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麼盯著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著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佔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為何?
敢情魏言期還大馬金刀坐在那里,這麼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都沒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著豆漿。
紅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輕嗔,拿眼神睨了尖臉漢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你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尖臉漢子那張吊客臉,可有些掛不住了︰「你怎麼還沒有走?」聲音卻氣抖了,再也顧不得身後主子平日怎麼關照他的,腳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鷹拿兔,直向著魏言期的背上抓下來。
天下事,可真有這麼巧的。這位魏言期,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單單就在這個時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臉漢子的「爪子」,居然抓了個空,擦著對方身邊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竟是絲毫不著痕跡,誰也看不出一些兒破綻。
尖臉兒真傻了臉,一咬牙,第二次運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這一手叫「魚躍鷹飛」,倒是武林中不常見的厲害招法。忖度著,一派斯文的魏言期,如何當受得住?一經著上,怕不立刻來上五個血窟窿。
眼看著魏言期萬難躲閃,就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半截鞭穗兒,忽然搭在尖臉漢子的手腕上,力道兒夠勁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勢。
尖臉漢子半聲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邊。一旁掌櫃的常季,慌不迭上前幾步,拉出了板凳,賠著笑道︰「大小姐……你是貴人光臨……我們這里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掃了他一眼,也沒答理他,微微偏過一些身子坐了下來。
眼神兒,可就無巧不巧地與正面坐著的魏言期對在了一塊兒。
一個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個神蘊清流,質樸沉著。
四只眼楮對視之下,魏言期倒不便失禮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姑娘,我佔了你的座兒。」還想再客套一句,對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兒卻移到了別處,眉梢眼角,不啻風情萬種,卻是剔透玲瓏,冷艷獨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