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15
魏言期一時大為氣悶,但卻又不能發作,他並非凡事任性的人。老和尚方才一番勸誨,未嘗沒有道理。當日來時,父母一再關照,凡事要與這和尚商量,對他推崇十分,自非沒有道理。父親常批評自己秉性剛毅,剛愎自用,何以又令自己千里投奔,從這老和尚研習佛門經典,每日唱「大悲咒」百二十遍,以及抄寫經文等不著邊際之事,莫非這其中含有深意不成?或是看出自己眼前有什麼不祥之災,要出雲和尚為自己布施消災?
可真是讓人糊涂了。偏偏老和尚行事與他說話一般,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人捉模不定,真正氣悶。
禪房已經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盞油燈,噗地一聲忽然冒了個火花,隨即為之熄滅。
魏言期心里像是壓著石塊那般的不開朗,他無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向窗前,陣陣晨風襲過來,意外的,他發覺到,兩行白蓮花開得異常燦爛,卻有一個白首禿頂的和尚,正蹲在那里整理,不由心里動了一動。
白蓮花在這一個時令里盛開,似乎是早了一點,或是山上寒冷,連花開的時辰幾也幾乎亂了規矩,妙在這片景致如此之好,自己方才來時,竟然是沒有能夠發現。
那個禿頂老和尚也不知是誰,從背影上看,像是這里藏經閣的管理師父,法號織法,魏言期與他不過前此留寺時見過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麼招呼了。
魏言期勉強耐著性子,在屋里呆了半個時辰,老和尚竟是還沒有轉回,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說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雲和尚轉來發現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來,在蒲團上趺坐運功一回。
也許是方才吃了那株粉頭烏,又喝了些輕身益氣寧神的藥汁補物,這一運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漸漸鎮定下來,他原意不過是略作調息,使得精力恢復即可,哪里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許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漸漸引發生效,魏言期只覺得通體上下一氣相通,暖洋洋,溫酥酥地,一氣貫穿奇經八脈,繼而扶搖直上七重樓,正所謂「三花蓋頂,正氣朝元」,整個感觸完全浸之于「坎離相交」之中,此時此刻,自是人我兩忘矣。
便把魏言期此刻的狀態說是一覺醒轉也未嘗不可,像魏言期這類深精異功的奇人,原本把內功調息「入定」功夫,當作睡眠,時間可長可短。平常魏言期運功入定,最多不過個把時辰,即可自行醒轉,今天卻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課時間延長了。促使他醒過來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紅光。待到他睜開雙眼,才猝然發覺到敢情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幾只白羽山禽,低飛在出雲寺頂,發出「呱呱」刺耳的鳴叫之聲,頗是有幾分倦鳥思歸的意味。
正是一日將盡。魏言期由蒲團上站起來,只覺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確定了眼前時刻,由不住心頭一驚。
出雲和尚分明還沒有轉回,另一個和尚,顯然卻已經等候著他了,禿頭、白眉、清 、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個藏經閣的師父織法和尚。
「阿彌陀佛,少施主醒了?該是晚膳時間了。」一面說,這個和尚緩緩由椅子上站起來。
魏言期怔了一下,打量著他道︰「是織法大師父麼?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出雲老方丈呢?」一面說,隨即四下張望一眼,卻不見老方丈蹤影。
織法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暫轉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靜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與少施主講上一卷經文,阿彌陀佛。」
「哼哼……」魏言期冷笑了一聲,暗忖著好個狡猾的出雲和尚,自己不現身,卻要這個織法師父來應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夢?當下直視向織法師父道,「多謝大師父,在下此刻無意听什麼經文,請領我與貴方丈一見,我這就要走了。」
織法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還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禪,囑咐老僧說,要三日之後才能醒轉,少施主三天之後再見他吧!」
魏言期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吧!既然他無意見我,我也就不見他了,就煩大師三日之後,代向他轉告一聲,我這就下山去了。」說著向對方織法和尚深深一揖,邁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這里腳下方一邁動,卻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片微風掃過,織法和尚已是當門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觀其站立之處,不偏不倚,正好攔在門道之中,擋住了魏言期的去路。
魏言期心頭一驚,下意識的左手扶刀,魏言期雙手使刀,左手迅捷更勝右手,平日一般對敵以右手刀示人,遇到狠手才出左手刀,此刻魏言期上來便就伸出左手模著刀柄,赫然是看出了這織法師傅武功不弱,可等魏言期心中恍過神來,才覺在這佛家清淨之地,自己的動作多有莽撞,當下後退一步道︰「咦,大師父這是為何?」
「阿彌陀佛,少施主萬請海涵。」織法和尚深深地彎了一下腰,手打問訊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內請施主暫不離開。」
魏言期這才明白過來,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師父你監視我的進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織法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請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頂首伽藍經’要與施主研究呢!」
「謝了。」魏言期霍然之間怒火由心起。只是無論如何,出雲和尚對自己總是一番善意,卻是莽撞失禮不得。「大和尚,請你讓開些,在下不便開罪。」
魏言期一面說,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間的力道,向著對方和尚腰間搪去。因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魏言期只不過用了三成力道,哪里知道這個織法和尚卻是個十分強悍的練家子。魏言期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月復吸胸地向後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卻硬硬地把腰月復收進了半尺有余。魏言期的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會落了個空。
「阿彌陀佛,少施主還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禮了。」大和尚嘴里說著,兩只枯瘦的手掌,左右齊開,驀地直向著魏言期的雙肩上抓去。這麼一來,魏言期可不能再等閑視之了。他李家身法,果真是虛實莫測。織法和尚雙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間,眼前清風一陣,人影乍飄,手上一松,已自落空。織法和尚心頭一驚,腳下一個搶步,擰身現掌,正待向對方身上擊出,魏言期卻遠較他要快上了許多,一股奇熱氣息,隨著凌厲的掌風,已向他背後「志堂穴」上攻來,掌出如電,簡直不容織法和尚少緩須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頓時只覺得後肩上一陣奇熱,卻已為對方凌厲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閃了一閃,向前一連踉蹌了三步,才得掌樁站穩。
魏言期當然無意傷他,是以臨時存了仔細,這一掌如果真的打實了,織法和尚非受傷不可,此刻卻只是把對方身子逼開去而已。
「失禮了。」隨著魏言期的話聲出口,身形一閃,已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織法和尚受了出雲老方丈的囑咐,表面上來此與魏言期講授佛經,實則卻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務,現在乍見對方少年,已將奪門而出,職司所在,如何依得。
「少施主你走不得。」嘴里嚷著,情急之下,這個和尚足尖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式,兩只瘦掌交錯著,用白猿獻掌的一招,直向魏言期兩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著這一雙手掌搭上了對方肩頭,則可施展佛門金剛分骨術手法,先將對方一雙手臂拿月兌節再說,這麼一來,對方想必就老實了。哪里想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竟是這般扎手。他這里雙手方遞出,即見魏言期身子向下一收,緊接著一個急旋,有如飛雲一片的已閃了出去。
織法和尚「嗯!」了一聲。他既為出雲和尚看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眼前一見魏言期要走,更是情急,一聲叱道︰「哪里走。」灰衣翻揚之處,即由其寬大的袖口內,長蛇一般的飛出了一根杏黃色的絲絛。
原來在這根絲綜上,織法和尚有幾手絕活。他早年有個外號,人稱飛索僧,出身天龍寺,乃是天龍寺內習此索技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這門索技,也早已經失傳武林,出雲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于如此,才令他看守魏言期。
魏言期身形方自縱出,在空中將下未下之間,只覺得足下生風,一根軟絛已臨足下。
和尚這一手功夫,堪稱巧妙至極。這根絲絛一經拋出,在空中成了一個「了」字形,由下而上直向魏言期全身上下套來。
也是魏言期一時大意。
由于方才一試之下,雖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絕難是自己對手,因而並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這時見狀,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腳尖上暗用力道,直向著這根絲線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與絛端一接觸,才知不妙。敢情那長有十丈的軟索,其上竟似絲毫不著力道,出奇的軟。魏言期一驚之下,不容他抽招換勢,足下軟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勢而上,力道運用之巧妙,堪稱一絕。只覺得「唰!」地一聲,已將魏言期全身上下套了個緊,緊接著在空中打了個螺絲旋兒,直栽了下來。
魏言期一時大意,為對方拿住。畢竟他自小習武,更是天生龍虎力出身,功力大是可觀,即使如此,卻也絲毫不著敗象,身子一溜煙地墜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織法和尚一聲叱道︰「倒!」只見他單手運勁,霍地向外一帶,這一帶之力,其力至劇,誰知對方年輕人直直站立的身軀,竟是絲毫也不曾搖動。
大和尚第二次運勁,足下跨馬單襠,右手用「左銅錘」巨力,第二次力帶之下,決計要把對方這個年輕人扳倒了。這一帶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為他扳折了。
魏言期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顯然是又白施了。
只是寺院之中,那片片青石鋪地自魏言期腳下盡數裂開,化作碎末。
一僧一俗兩個人遙遙對立著,有如石頭人一般,介乎兩者之間的這根絲絛,像是鋼索一般繃得那麼緊,織法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單腕纏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內力貫注進入絲絛之上,一霎間面紅如血,額頭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勁兒了。
魏言期顯然被對方這個和尚逼惱了︰「織法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讓你見識見識吧!」一面說,他自丹田內徐徐提起了一股勁道,曲徑通幽地灌輸于一雙手指之間,隨即向著那根被拉扯筆直,形同鋼索一樣的絲絛上落下去。
織法和尚那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這時見狀,只嚇得瞪大了雙楮。他不敢相信對方這雙手指竟能把貫注有無限內力的這根絲線剪斷。
事實確是這樣。
就在魏言期這雙手指落下之處,耳听得「崩!」的一聲輕響,這根較拇指還要粗上一倍的絲絛竟自從中折為兩段。
由于力道過劇,織法和尚整個身子霍地向後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許開外。
站起身來的織法和尚,一面氣喘著,先時通紅的臉這一霎卻顯然又過白了。
「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織法和尚那麼驚悸地打量著對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魏言期卻已將身上繩索月兌下,微微一笑道︰「這麼說,我可是得走了?」
織法和尚嘆息一聲道︰「老衲無力阻擋,也只有悉听尊便了。阿彌陀佛」
魏言期冷笑道︰「那就請和尚你轉告方丈一聲,說我走了。」話聲才出,立刻就覺出身後有異。魏言期身形向前一壓,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轉了過來,卻是一片三菱紅葉,直向他頭頂上飛來。觀諸這片紅葉的飛落之勢,稱得上至為巧妙。
魏言期一經發覺,這片小小紅葉已取垂直落勢,直向其頂門上直穿落下來,勁道之猛,大出常態。魏言期心頭一驚,觀諸眼前情勢,如果用尋常閃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適合。總算他自小練習的李家身法特別,一式「反摘金鉤」,被公推為李家不傳絕技之一。眼前情形,對方所發之暗器,雖只是小小一片紅葉,一經杰出的內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較之金鐵毫無少讓。尤其像是眼前這般直角折落之勢,更是武林罕見,為魏言期平生僅見。
「哧」一股尖銳風力,透過那片小小紅葉尖端,直向魏言期頂門之上力投直下。
情勢之險急,局外人實難想象,卻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里有數。魏言期似乎已無能躲閃,偏偏他那只反撐過來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將來物兜入指掌之間,看來固是險到萬分,卻連魏言期的發梢也沒有沾著。
魏言期原以為那片紅葉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後才覺出其上敢情並未曾著有絲毫力道,輕若鴻羽,心內暗吃一驚,領會到對方這種「力道中抽」的佛家手法,的確高明。
武林中具有這等佛家手法的,他自忖除了天龍寺那位輩分還在空相之上的白眉僧之外,至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當然,立刻他也就知道發放暗器的這個人是誰了。除了「出雲」老和尚之外,似乎沒有別人有這般功力。
當前竹影里傳出了一聲輕嘆,一個人輕聲道︰「還有這個。」
魏言期一听聲音,就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發暗器者正是出雲和尚本人,卻是沒有時間容得他打一聲招呼。緊接著老和尚話聲之後,只听得竹叢中一陣亂響,隨著搖動的竹梢,一千百片竹葉有如飛蝗萬點般,更似亂箭齊發,一股腦地全數直向著魏言期全身族擁了過來。
暗器手法有所謂的「滿天花雨」打法,觀之眼前的一片竹葉,卻是較請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葉乍觀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嘯狂涌而來,似乎每片竹葉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勁道,只聞著凌厲的呼嘯聲,已有驚心動魄之勢。
魏言期猝然一驚之下,發覺無論攻守走防,都已無能為力。很明顯的,老和尚這是逼著自己要見真章了。魏言期左手反握刀柄,他獨步武林的魏刀,起手式分正反兩手,反手出刀為守,正手為攻。
魏言期雖不情願在這佛家清淨之地現出他這死人堆中殺出來的地獄修羅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