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就是在這時候第一次見到玄燁的。
她並不知道納蘭性德要出府做什麼,但她在納蘭府憋悶得慌,久不出府,無論如何都要跟著他出去。
納蘭性德事先也不知玄燁的行動如何,以為約在淥水亭,只是和往日一樣談詞論詩,左右那也是納蘭家的產業,總不會出什麼事,于是帶了流素前去。
流素高興地去揆方那里搶了兩套少年衣衫,氣得老成持重的揆方也不禁漲紅了臉,連連跺腳說胡鬧。流素朝他做個鬼臉︰「借來穿穿而已,別這麼小家子氣,你不滿意的話改天我也借兩身給你。」
納蘭揆方臉發綠地看著她,無言以對。
流素現在已學會了騎馬,只是納蘭性德仍不放心,讓她騎了性情較溫馴的那匹,放緩速度能讓她跟上。
「今天見的人里有身份尊貴的,你可要收斂著點。」
「身份尊貴?是皇上麼?那好吧,我只做啞巴,你說我光點頭。」
「閉嘴,知道也要裝不知道」
「是」納蘭性德知道她的性子,這種空頭承諾想來不會兌現,只能含笑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縱容之色。
淥水亭在京城什剎海畔,湖光水色,秋波瀲灩,納蘭性德為它作過一首詩,可以形容其風光,「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雲。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西曛」,無論是建築布置還是裝飾風格,都符合納蘭性德澹泊淡遠的個性。
進了園子,門人直引他們進去,笑道︰「爺的客人已經到了,都在里頭亭子坐著。」
流素遠遠看過去,亭子里坐著個少年,旁邊侍立著三名侍衛,服色各異,穿得像尋常百姓,但看這侍立的姿勢也知道不是尋常人家下人。
流素听納蘭性德說有貴人在內,首先想到的是康熙皇帝,見之前她只好奇,全沒當回事,可越走近,想到天威難犯,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就緊張起來。
玄燁坐著,石桌上有四碗茶,但除了他誰也沒坐下,另三碗當然就是空設。
流素遠遠看去,玄燁正是青蔥少年,卻顯得沉靜內斂,比想像中溫和從容許多,凜然有股令人不敢逼視的氣韻,多看幾眼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感。
他五官倒是鮮明深刻,臉頰略見瘦削,並沒有流素從前見過的畫像上那樣丑,甚至于和那張畫完全對不上號,可見國畫風格有多麼不寫實,只是帝王那種肅穆之意倒有神似。
流素知道,古代作畫風格與時代審美觀和政治因素都有關,她也不知道為何當時的國手能將一個俊雅少年畫成那種模樣,玄燁無疑可稱是個帥哥,只是隔得遠也看不清他臉上有沒有留下童年時出天花的麻子。
玄燁笑道︰「容若,不必見禮,我有事要跟你說。」隨即好奇地瞥了流素一眼。
納蘭性德知道玄燁微服出巡,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身份,微微一笑道︰「三爺今兒好興致,來我這里游玩,難道是在家里憋悶慌了?這是我表……弟劉素。」
玄燁上下打量她︰「你帶這孩子來……我們可不大方便出行啊。」
流素一听他們要出行,腦子里蹦出來的就是微服私訪,一陣的興奮,也顧不上君威天顏什麼的,沖口就道︰「去哪里,我也要去」
玄燁笑道︰「你幾歲了?我們可不是去玩兒。」
流素最討厭就是別人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跟她說話,一時不爽,卻又不敢在玄燁跟前造次,只能極度郁悶地將目光投向納蘭性德,指望從他那里得些支持。
誰知納蘭性德也道︰「流素,我們有要事需要辦,的確不方便帶著你,再說也沒有人照應,我怎麼放心?」
「你不會照應我麼?」
納蘭性德听玄燁的口氣,知道他必定要微服出巡體察民情,指不定會遇上什麼危險阻難,眼見他只帶著三名侍衛,已經覺得不安全,何況還要再帶上流素這個小累贅,于是堅決搖頭︰「流素,我送你回去。」
「不行,你說了要帶我出來玩」
「那是先前,現在我和三爺有事要辦,你就不能跟著了。」
流素一陣委屈︰「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你說話不算話,我以後都不理你了」
納蘭性德見她在皇帝面前使小性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柔聲道︰「乖,我以後帶你去玩,今天先送你回家。」
「我以後都不理你」流素重復了一句,然後瞪了玄燁一眼,卻見玄燁並不生氣,臉上含笑,似乎覺得她很有趣。
流素最討厭他這看小孩的神氣,氣鼓鼓朝他做個鬼臉,惹得玄燁哈哈大笑。
納蘭性德牽著她的手笑斥︰「路上跟你說什麼來,忘得精光不說,還盡胡鬧,走吧。」
流素極不情願地跟他走了幾步,戀戀不舍又回頭。
忽听侍衛中一人道︰「容若,你就帶上她吧,多她一個應該也不成問題。」
流素大喜,抬眼看去,見說話的人約模二十三四歲年紀,口角含笑,模樣兒其實不算出挑,但這笑容讓人覺得淨爽明朗,盡掃陰霾,那種淡定的語氣仿佛他只要說可以,便能承擔一切,連天塌下也可以為你罩著。
幾人都詫異地看著他,玄燁笑道︰「怎麼陽先生竟也多起事來,就不怕這孩子拖累我們?」
陽笑笑道︰「多她一個也累不了事,我們又不是趕去做什麼緊急事件,隨走隨看而已,容若多照看她一點就成。」
「是啊是啊,這位大哥真是好人。」流素大喜,听口氣,他就是那個史上並無記載的陽先生了,這一留神,發現他卓然立于三侍衛之中,雖然既不特別高大威猛,也不特別英俊瀟灑,卻令人一眼難忘。另外兩侍衛是她見慣的曹寅和黃海,也算是熟人了。
那兩人知道她是女兒身,正朝她擠眉弄眼,卻不道破。流素也擠擠眼,示意他們不要揭穿,否則玄燁更不肯帶她了。
納蘭性德笑道︰「肯帶你就是好人了,還不快謝謝陽先生。」听他口吻,已是準了。
流素大喜,顧不得多問便道︰「謝謝陽先生。」
天色漸黑,他們找了家干淨客棧投宿,偏這間客棧只剩下三間上房,玄燁和陽笑一間,曹寅和黃海一間,剩下納蘭性德理所當然要和流素一間。
其余人跟著小二先去了,陽笑付了定銀,見納蘭性德看著流素,微露猶豫之色,便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你和這小姑娘一間,自己注意。」
納蘭性德沒想到他已看出來了,忙搖搖頭。
陽笑沉吟一會道︰「那她自己住一間吧,就在我們隔壁,你是和曹寅他們擠一宿還是和我們一間?不過每間只有一張床,恐怕我們倆得對奕到天亮了。」
「也好。」
陽笑突然又道︰「你表妹多大了?」
「十二。」
陽笑笑容微沉,輕聲道︰「她的出身……」
「她阿瑪是參領章佳海寬,她額娘是我姨母,你知道的,當年也被貶為庶人的。」
陽笑默然點點頭,拉著他上樓,流素自己蹦跳著上去,也沒留心他們說什麼。
納蘭性德覺得奇怪,陽笑從來不過問這麼多,怎麼會問這些?不過當時他並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去。
陽笑心里卻在想,明年就是三年選秀的時候,以流素的出身,瓖黃旗人,又是官宦之後,只怕很難逃過此劫,納蘭性德還是和她少親近的好……
陽笑和納蘭性德終究只對奕了半夜,後來打地鋪和衣躺下了。
翌日醒來,流素一早見納蘭性德眼圈青黑,大驚小怪道︰「表哥,你昨晚沒睡好呀,早知還是跟我一間好了……」
納蘭性德一把捂住她的嘴。
流素嘟嘟囔囔在他指掌間道︰「有什麼大不了嘛,我們不做虧心事就行,再說我不是還小嗎?」。
跟著玄燁打個哈欠出門,她才算沒繼續糾結此事。
這一路往安徽方向去,還沒近安徽地界,就見路上陸續有難民經過,都是面黃肌瘦。形容不佳,一打听才知道滁州蝗災暴發,遮天蔽日,無以抵抗。
玄燁一听災情嚴重,更要往滁州方向去,流素卻在電視中見過蝗災有多厲害,心想這皇帝是不怕事,要見了那蝗陣怕不嚇死,剛想出言阻止,卻見納蘭性德使個眼色,便不開口了。
她落後些跟納蘭性德並轡而騎,輕聲問︰「你為何要阻止我?蝗災之後跟著就是饑荒,那種災難地區,他能受得了麼?再說蝗災嚴重時會要人命的,你也不管他安全……」
「不用擔心,災民的苦難,他本也該看看,皇上也是人,不了解民生疾苦,如何做好皇上?」
「你還真不怕他餓著傷著?」
「他要是怕,也不會堅持去,陽先生一定也和我一樣想法,所以並不勸阻。你放心,有我們在,總能護他周全,倒是你……」
「我不怕,你別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