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的兩個師傅,一個是教她琴棋書畫,一個教她女紅,都是漢女。教琴棋書畫的叫沈御蟬,據說是江南才女,生得柳眉如黛,星眸翦水,流素一眼便很喜歡她眉宇間孌婉柔順的氣韻。
流素並不太關注野史秩聞,甚至穿越之前對文學也不夠熱愛,對納蘭性德的了解也僅限于飲水詞集,所以她听到沈御蟬這名字的時候無動于衷,並沒有想到御蟬是字,而她這位師傅另有個眾所周知的大名沈宛。而這個名字在歷史中和納蘭性德是有牽扯不斷的關系的。
教女紅的是京都有名的浣菱繡莊的繡娘謝流波,年紀較長,約有二十四五歲年紀,據說至今未嫁。在那年代,這已是「高齡」未婚,跟現代的剩女是同一概念了。
但謝流波不施鉛華,粉光若膩,流波含情,以至于流素初見她時很冒失地贊了一句︰「好名字,果然,撩人心懷。」
這話要是換作保守內斂的沈御蟬听了,必定粉面通紅,輕斥一句外加一通教訓,但謝流波卻似天生的媚骨風情,一雙惺忪秀眸似有情若無意地劃過流素臉上,輕笑一聲︰「姑娘才是好一雙蝕骨**的眼,他日長成,不知多少男子甘心醉死其中。」
流素一听謝流波的口氣就沒把自己當學生,不過她倒是喜歡這樣的師傅,比幽情獨賞的沈御蟬另有一番風情,她笑嘻嘻道︰「諳達青春韶華,怎麼至今也未許人家,難道就甘心這樣孤身終老?」
謝流波目光一轉,盈盈欲滴,似乎有什麼閃爍了一下,笑道︰「我十四歲上許過人家,未過門那短命鬼就去了,所以擔著個克夫的惡名,也不會再有人要了。倒是落了個貞節不渝的名兒。」
流素覺得她說得不盡不實,尤其在說貞節不渝的時候充滿嘲諷不屑,和容秀冷漠鄙視封建禮教的叛逆有異曲同工之妙。
果然在教授之中,謝流波的言行都充滿離經叛道的意味,只是她不顯山露水,經常在點滴舉動和言語之間表示出來,這大約和她的年紀經歷有關,容秀當年還是孩子,又視流素為親妹,想法看法並不保留,而謝流波對人卻充滿戒心,只對流素好些。
「平繡是基本繡法,針腳整齊,緊密細致,卻不適宜用于較大圖案;魚骨繡針腳疏松,上下挑取,易凸顯層次……」謝流波邊說邊教,流素只見她運針如飛,熟稔得令人驚訝,全不像平時電視里所見一針針細細密密。
平時生活中只見人做事太細致時會罵人「你在繡花麼?」可見這繡花本是精細功夫,急不得,快不了,卻沒想天底下能人輩出,竟也有謝流波這樣人才。
跟著講解柳針、回針、平針、長短針、繞繞針、鎖鏈針等諸多針法,流素只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插嘴︰「謝諳達,你慢點,我看都看不過來,還想學會你這功夫麼?」
謝流波瞟她一眼淺笑︰「現在你只需看就好,看多了再從平繡入手。天下繡工莫不在我心中,但我繡花不只是為賺錢,而因為女紅已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可我看你眼神,就知你並不愛好這口,你學它,是為了應付明珠大人。」
流素訕訕一笑︰「諳達知道就好,何必挑明?正如你手里輪廓繡精微之處正在不露針眼,露了就下乘了。」
謝流波格格一笑︰「你小小年紀還知道這些,可見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左右你將來也是要嫁入富貴人家的,到時家世顯赫,奴婢成群,哪里用你做什麼女紅,學這些勞什子也只是偶爾繡個鴛鴦肚兜拿來討夫君歡心的,也不必上心去學。」
流素忙道︰「謝諳達說得可沒道理,你應了要教我自然要盡心盡力,我雖不喜歡女紅,可我應了要學,自然也要盡心盡力,咱們只管盡人事,學到什麼程度是我的天賦悟性,可不能因為我學了沒用就不教我。」
謝流波又瞟她一眼,流素被瞟得心慌慌的,總覺得這女子媚眼如絲,流波醉人,自己要是男兒身,怕朝夕相處不被她勾了魂去。
「姑娘說得是,來,拿著這針線,跟我起繡。」謝流波一邊手把手教她,一邊又笑︰「姑娘是納蘭府的什麼人?我入府前只听說有位小姐要學女紅,听得十二歲了,覺得這年齡學已經有些晚了,卻沒想你既不喜歡,卻又要盡力學,若說要為了嫁個好人家,怕是不必,頂著納蘭府的名聲,哪里還會配個差的?」
流素毛手毛腳穿著針線答︰「嫁人後也不光是跟夫君過日子,總得討翁姑歡心吧?多學一樣也是好的,何況姨丈要我學,自有他的道理。」說著一針粗魯地扎進繃子,險些刺了自己手指。
「小心些,原來是表小姐,明珠大人的意思,姑娘當然是要遵從的,不過姑娘可要明白,天下任何技藝,若非發自內心的喜愛,是學不到登峰造極的,以姑娘對女紅的興趣,怕是不會有大成……」
流素明白,也不去爭辯,只能盡力去學罷了。
「姑娘最近的繡工很好了。」
流素得了稱贊,拿起自己的處女繡左瞧右瞧,沒看出是個什麼,本想繡朵牡丹,可看來看去是一坨紅便便。
「果然很好,活像猴 。」不知何時,揆敘笑嘻嘻出現在門外。
揆方跟著,也過來拿起那牡丹研究一番,認真地反駁他二哥︰「這明明是個大壽桃,流素你顏色用得不對,壽桃哪里有這麼緋艷的色澤。」
流素噗一聲就噴了,謝流波卻若無其事,仍盈盈淺笑,拿過來瞧了一眼︰「我初學女紅也是這樣手藝,繡了只鴛鴦,被人當麻鴨,你有這水平也算難得。」
揆敘哈哈大笑︰「鴛鴦當麻鴨,好歹也只是禽類,哪里像流素的牡丹,竟被人當成壽桃。」
流素奪過繃子跟著揆敘又追又打,進了院子,揆敘卻突然停了腳步任由她打了幾下,瞧四下無人輕聲道︰「謝諳達教得好麼?」
「好啊,怎麼了?」
揆敘詭譎一笑︰「阿瑪說要人教你女紅,卻沒空去挑師傅,謝諳達是仇叔帶著我親自去挑的,你曉得我為何在眾多繡娘里選了她?」
「技藝超群?」
揆敘擺擺手︰「京城里繡娘技藝超群的多了去了,你要跟她學的除了女紅,最重要是她的風姿。」
「啊?」
「這女子從十四歲上未婚夫早喪到如今十年,不知有多少裙下之臣,多少王孫貴族栽在她手里,從不得她假以辭色,要不是浣菱繡莊有後台撐著,她也早被人搶走了。」
流素迷惑不解︰「你不是要我學她的貞節吧?」
「貞節有什麼好學的?」揆敘瞪她一眼,「我要你學她惑人的千般風情,浣菱繡莊的老板是她姐姐,是佟國維在外頭養的侍妾,姐妹倆一般的媚態入骨,搞得佟國維神魂顛倒,寧可冒著被降罪的危險也要養著這女人。」
佟家號稱佟半朝,佟國維不但是玄燁的舅舅,還是未來的孝懿仁皇後的爹,他可是權傾朝野的人物。流素想了想︰「既然迷戀,何不抬了旗藉納了去?」
揆敘嗤地笑了︰「他是什麼人吶,皇上的舅舅呀,上面有太皇太後和皇上壓著,哪里許他動彈了,再說一個漢女而已,再寵也犯不著去犯這禁忌。好了不說他,就說你要是學到謝諳達迷惑人的一半功夫,阿瑪也就對你改觀了。」
「喂,我學了她迷惑男人的功夫對付你阿瑪?」有這樣教人的嗎,迷惑未來的公爹,打算干嘛?
「呸,迷惑人不一定非得是媚功,對付什麼樣的男人什麼樣的手段,總之你跟她學著,從八歲到八十的男人,都有不同的喜好,用對了就惑了人心。」
揆敘不能再說,揆方已經出來了,老遠朝他招手。
這之後流素果然留心許多,但只把謝流波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記在心里,果然發現她在不同人面前是不同的風情,連有次明珠見了她也閃出驚艷之色,問她是新入府的什麼人,謝流波便施禮答︰「奴才是流素姑娘新入府的女紅教習師傅,浣菱繡莊的繡娘謝氏。」
明珠似乎思索片刻想起了她的身份,呵呵一笑︰「原來是謝諳達,流素可要好好跟謝諳達學啊。」
流素見了他意味深長的目光,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能跟著笑。
明明謝流波和沈御蟬的美貌各擅勝場,明珠看見沈氏卻只淡漠一眼,並無所動。流素只能把這歸結于謝流波更趨成熟性感,沈御蟬則清淡素雅了些,況且年方十七,還不夠風情萬種。
但謝流波又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一般風情,至少見了納蘭性德她就只淺淺一笑,低頭刺繡,連多余的話也不說一句。
流素有回好奇,私下問納蘭性德︰「沈諳達和謝諳達哪個更好看?」
納蘭性德一怔︰「待我下次看清楚了再告訴你。」
「什麼?」
「從來也沒注意過,不知道誰更好看。」
「騙人,活生生兩個大美人天天住在院子里,你竟從沒看清?」
納蘭性德笑道︰「在我眼里就一個美人,容顏尚未長成,心思卻是詭譎,有了她,我哪還有余暇去看別人?」
流素又喜又嗔︰「什麼心思詭譎,我哪里有?」
「拿著兩個諳達來試探我,豈不是心思詭譎?我要對她們留意多了,怕你不掀翻了天?」
流素嚶一聲伸手去扭他,兩根縴指剛擰了一下又覺得心疼,松了手啐道︰「我問正經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說一句又不見得你對她們有異心。」
「我真沒看清,但有你在,就算是百花齊放也是黯淡無光。」
流素心中一蕩,環著他的腰將臉貼上去,踮了踮腳尖比劃一下︰「我都到你下巴了,也不算身量不足了。」
「是呀,沒留意你就長這麼高了。」納蘭性德拿下頜輕輕摩挲下她的頭頂,將她擁進懷里。有時不見她稚女敕的臉蛋,真不覺得她是十二歲的孩子。
兩情正繾綣時,忽听廊下一點聲響,登時分開,流素心中一凜,納蘭性德迅速過去打開窗葉,見有人影一閃沒入院牆外。
「誰?」
納蘭性德關了窗,沉下臉搖搖頭︰「沒看清,只沖著這一閃就消失的詭秘,必定不是懷著好念頭。」
「看來揆敘說得不錯,真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
納蘭性德冷笑︰「這是我自己家中,也要監視,那還真是沒半分自由了管他去,阿瑪要是問了罪,自有我承擔。」
「我倒不怕他問罪,只怕他對我不喜。」流素有些憂愁,可要她守禮安分,卻又做不到,天天相思相望,哪里能乖乖保持距離?
「這你不用擔心,別說阿瑪沒理由不喜歡你,就算他不喜歡,只要我認定的事,怎能听任擺布?」
流素聞言一喜。
在父權至上的年代,納蘭性德的性格已算疏狂了,怪不得他在日後詞中寫「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充滿了對門閥出身的不屑,恐怕日後他性格漸變之下,並不得很得明珠心意的。但至少,他不會為了逢迎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父親而去違拗自己的心意。
但是這一來,離流素想以乖乖女形象嫁入納蘭家的夢想又差了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