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賞雪筵終究不歡而散,回了承乾宮,流素跟佟妃去正殿小坐,問道︰「今日之事,娘娘怎麼不相勸?」
佟妃微笑︰「東妃代掌六宮印,本宮協理,在東妃面前,本宮不適宜逾權。何況本宮口才就不如她,東妃尚且勸不來的事,本宮何必再多費口舌?」
流素看了眼門外,也笑道︰「東妃娘娘向來溫和仁慈,處置事宜以勸說為主,勸不住的時候自責為先,鬧到皇上跟前,只會覺得榮嬪惠嬪不識大體,以資歷深厚欺東妃仁善,更兼落個爭風吃醋,口角爭鋒。」
佟妃抬眼︰「素貴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雖你現在是皇上眼前的紅人,可保不齊他日又有新人,你這就恃寵生驕,言語不檢了?」
流素抿嘴一笑︰「流素是不是紅人,都是娘娘宮里的人,流素該說什麼、避什麼,會知道面前坐的人是誰。東妃娘娘忌憚的,不僅僅是榮嬪惠嬪而已,倘若她們因此事在皇上跟前落了個不識大體的印象,那麼在扶持中宮這件事上,說的話也就無足輕重,這樣看來,東妃娘娘暫退一步,示弱以人,僅僅是會令皇上覺得稍欠果斷,仁厚有余。」
佟妃輕笑︰「依你的意思,料理了榮惠二嬪,便輪到本宮了?」
「並不會,娘娘一不會與她爭寵,二不會設計害人,東妃娘娘忌憚的不過是中宮那個位置屬誰而已。要知道,人總會以己度人,料是以東妃心思,總會以為皆是存了心思與她爭位的人,娘娘你不幸處于風口浪尖,不管有無此心,都難置身事外了。」
佟妃默了一會,流素起身道︰「嬪妾告退,娘娘您心中自有決斷,不必嬪妾再多嘴了。」
「流素,你是個聰明人,竟然也讓自己陷在一個不死不休的局里,豈非還不夠聰明?」佟妃輕輕搖頭。
回了明德堂,流素有些倦,抱了手爐縮進被窩。
「小主跟佟妃說了什麼?」
「不過提醒她,現在正立于危牆之下而已。」
「小主覺得佟妃娘娘和東妃娘娘有一爭中宮之意?」
流素不答,反問冰鑒︰「你覺得榮嬪和惠嬪是哪一方的人?」
「奴才怎麼知道?」冰鑒有些不好意思。
流素道;「我原也不知,可是我現在至少知道,她倆沒一個是東妃的人,表面上榮嬪投靠東妃,實際上榮嬪真正的立場如果不是仍在搖擺,就一定是佟妃暗伏在東妃身邊的一顆棋子。到底榮嬪原來是仁孝皇後的人,誰也不能輕易拿捏她。至于惠嬪,我漸漸也看清楚了,她本是個聰明人,可性情太張揚,若非因為近年寵幸已不盛,也難過得很好。東妃沒有興趣拉攏她,也正是因此。剩余二嬪中,李嬪明顯是東妃的人,董嬪曖昧不明,寵妃中槐貴人拉攏不了,姒貴人又是個傻的,料理了這兩個,東妃入主中宮便是多了七分把握。」
冰鑒托腮︰「好像這些跟小主都沒有關系呀,誰上位有什麼?」
流素搖搖頭︰「我不肯定佟妃會不會爭,但我知道這場爭斗最終勝出的會是東妃,我只是暗示佟妃,她應該設法表明自己沒有爭位的立場,否則她會有危險。」
「什麼?」冰鑒睜大眼,「小主你知道?」
流素察覺失言,搖搖頭︰「佟妃待我不錯,但願我這樣露骨的提醒會讓她明白。今日之事,遲早會讓皇上知道,不知道他會怎樣處置?不,應該說他其實根本不用處置,只要用他的身份去壓一壓,,就能讓二人閉嘴,東妃也可以,但東妃……哼」
「東妃娘娘看上去很溫柔慈和啊。」
「冰鑒,冰瞳,你們記著,從入宮我便約束你們言語行為,少說,才有空多看,是要你們用心去看人,不是用眼楮。」
「是。」
「皇上駕到」
魏珠尖尖的聲音響起,流素嘆了口氣︰「又來了」
「小主該高興才是」
「總是不知會一聲就來,這是想給我多點驚喜嗎?」。流素憂郁了稍傾,迅速打點了精神,坐到梳妝台前拔了頭飾,打散了長發,一副正要就寢的樣子。她不想讓玄燁覺得自己盛裝等候他駕幸。
「皇上聖安,臣妾見過皇上。」
玄燁笑著扶起︰「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以後不必如此拘禮。」
流素站在那里,發了好一會子愣,玄燁奇道︰「怎麼?」
「皇上剛才說……你……我?」流素指指玄燁,再指一下自己,仍有些覺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玄燁啞然失笑︰「這也用大驚小怪好了,既然要令你暫時忘記朕這個皇帝身份,偶爾改個口有何不可?」
流素頭皮麻了一下,他還真把她的話當回子事了,難不成要在她這里做個平民?就算是平民,清朝的男人還是免不了視女人為附屬物,她並不覺得每個人都像納蘭性德那樣……完了,又想起他。
「看你模樣,正要就寢,日頭剛西斜,怎麼就一副懶樣?」
流素道︰「臣妾無事,天寒時總愛畏在床榻上,況且不曾料到皇上會來,衣衫不整,有失儀容。」
玄燁微笑︰「尋常民間夫妻,在臥房之中也是要衣衫端莊,鬢發整齊相對嗎?」。
流素愕然︰「應該不會吧。」
「那你這樣子有何不妥?」玄燁仔細打量一下,她長發逶迤,妝容已卸,身著一襲淺水綠夾棉緞面中衣,同色滾月白闊邊連理枝紋的緞褲,一雙平底鵝黃密紋緞繡鞋,實在是極美。
「來,坐下。」玄燁握著她的手到桌邊。
「皇上今兒心情仿佛不錯?」
「朕來見你,當然心情很好。」
「皇上來,難道沒听到什麼……」
「听到了,管這麼多做什麼,朕還未用晚膳,听聞你這里小廚房的手藝比得上御廚,你今日可願招待一下朕?」
「皇上,已經掌燈時分了,為何還未用晚膳?」流素微奇,卻見玄燁笑而不答,登時明白是去處理榮惠二嬪的事了,既然未用膳,想必這事招得他心情不好,才來自己這里散心,再追問下去是自討沒趣。
「抒寧,做幾樣清淡小菜來,不要口味太濃烈的。」皇帝心情不好,再弄點火辣的飲食惹得他火上澆油可不是好事。
流素親自去廚下泡了杯清茶,加了少許薄荷在里頭。
「這是什麼茶?」
「雪竹蘭花,並不算頂級的,但清香幽微,臣妾很是喜歡。」
玄燁輕聞了一下,淺啜一口︰「是香,幽雅宛如佳人獨居,正如流素你身上的香氣。」
流素嗔道︰「皇上取笑,臣妾身上哪有香氣?況臣妾不愛薰香,素不用香料薰染衣物。」
玄燁笑道︰「朕知道,即便你愛薰香,這世間也無任何手段可提煉蘭花香氣,蘭花香遠益清,是那種揮袖輕彈間香盈滿室,可驅近卻無所獲的感覺。」
「不想皇上這樣懂香。」
「略有所獵而已。」玄燁頓一下,「你身上的香氣也是如此,近之似幽微而無,遠之卻暗香盈盈。」
流素真不覺得自己有他說的這麼香,當下舉袖聞了一回,疑惑地搖搖頭。
玄燁忍不住大笑︰「朕的小素兒就是與眾不同,連笨都笨得這麼可愛。」
流素不禁脹紅了臉︰「原來皇上騙臣妾」
玄燁攬住她縴縴楚腰,往懷中一帶,流素不得已坐在他膝上,被他拉近了直視著,他目中有狡黠的光芒一閃︰「你猜猜,朕有沒有騙你?」
「當然有,臣妾就從來不曾聞到自己身上有香氣。」
「難道也沒有人跟你說過?」
「沒……」流素突然僵住,是有人說過,那人也是這樣,將她抱在懷里,呼吸近在咫尺,耳鬢廝磨,字字句句撩人心弦,令她神魂顛倒,情為之亂,真真是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全然不知今日何日。
「小素兒?你想什麼?」
流素一震,回過了神來,側臉道︰「皇上不會想告訴臣妾,當初能識破臣妾女兒身,就是因為這香氣吧?」
「原來你才知道。」
流素微低下頭淺笑。
一會兒冰瞳冰鑒端上菜點來,見此情景,都暗笑退下,招得流素更是蓉暈雙頤,輕推了玄燁一把︰「皇上,都怨你,那兩個丫頭暗地里肯定在笑臣妾了」
「要不然,朕令人割了她們的舌頭,都跟抒寧一樣做啞巴?」
流素刷地白了臉。
玄燁笑道︰「瞧你嚇成這樣,朕難道是暴君,真會做這種事?」
「那就不要嚇臣妾」流素拍著胸口,又是佯怒。可她剛才真不敢輕易捋這龍須,皇帝心思莫測,她尚不過得寵幾日,哪敢去輕易度量?
玄燁捏捏她下頦,嘆道︰「你說的不錯,想要讓人畏朕容易,信朕、愛朕、以朕為念,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連你都為一句玩笑話驚白了臉,何況她們」
「皇上是指……」
「今兒榮惠二嬪都遭了朕的訓斥,表面上是安份了,心里頭那口氣終難平下去,朕是清楚的,她倆恃著伺候朕多年,又無大事行差踏錯,小節上總有不檢點處,朕這回壓下她倆的紛爭,不知是對是錯。」
「皇上做的自然是對的,何來錯可言?」
「要是皇帝總不做錯事,前明何以會滅亡?」玄燁頓一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她倆才好?」
流素听他說這句話,便知道明君和昏君的區別在哪,真正明君,不會總以為朕是皇帝,朕就是天,而是清楚自己底下那張龍椅是需要窮智竭慮,德澤深厚才能坐穩的。
她低頭想了一會︰「臣妾以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倆積怨恐怕由來已久,與性格也不無關系,皇上想要平衡六宮,本非易事,然而也只需為所該為,其余的當順其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萬理皆然。想要改變一個人的言語行為可以約束,想要改變一個人的天性是違天理,由得她們去,總歸各人會給自己一個合理交代,不會讓自己過不去。」
「你竟還讀道德經,拿老子的道理來治,也行得通?」
「臣妾沒有讓皇上去治理,如河渠百道,以疏為上,治者下也。」
「你說的對,每個人最終的命途是她自己走出來的,不是朕給的,朕只做了該做的就行,余下的由得她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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