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麼憎恨那個搶走他女兒的男人。在數次垂死掙扎無效的情況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心愛的女兒披上嫁衣，嫁給了那個男人。
然後，看著她成了別人家的人，生兒育女，過得平安幸福……當然，吵鬧不可避免，但小鬧怡情，可以理解。
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的，他釋懷了，也在萬般無奈中接受了現實。
「哎！」
但是，每當坐在這里，回想起那個一口一個‘父房’叫得分外歡快的小丫頭，他還是會忍不住長嘆口氣。
「又想你的閨女了？」
帶笑的問話傳入耳中，瞬息將他心頭的哀怨打散。
轉回頭，便見到了她的如花笑靨。于是，他也笑了。
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攜手走過幾十年的光陰。現如今，她已不再是初見時那個光彩明艷的大姐姐，無情的歲月已然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再多的脂粉也蓋不住她眼角的溝壑，再好的眉筆也畫不出她當年美麗卻透著絲絲英氣的眉毛。昔日烏黑的發絲已經染上銀霜，滑如凝脂的肌膚也有了幾許粗糙的感覺。但是，在他眼中，只要她的嘴角上翹，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他就知道，她是最美。這種美，深深扎根于他的心底，無論歲月如何變遷，卻永遠也改變不了。
「你來了。」
伸出手，他照舊要去拉她的手。
啪！
她卻一把將他的爪子拍到一邊，展開手中的披風給他披到身上。「真是的，早和你說了，早上露氣重，風又大，出來的時候千萬要多穿幾件衣服，你偏不听！還非得著涼了，躺在床上發高燒，把我們所有人都給折騰個人仰馬翻你才滿意是不是？」
被她責備了，他卻不惱，臉上甚至還現出一抹笑。
「不是知道你會來嗎？你不會看著我受凍的。」
這語氣，竟是十分的無賴，就連那雙眼中也明明白白的寫著‘我是無賴我怕誰’！
「你！」
聞言，她氣得一愣，隨即狠狠瞪他一眼。
被她瞪了，他卻笑得更開心了。
是的，自從從皇位上退下，兩人攜手浪跡天涯，並親手帶大一個如她一般的女兒之後，他臉上的笑意就越來越多，笑的種類也日趨增加。直到現在，他居然都知道耍無賴的時候該怎麼個笑法了！
「你個老無賴！」
于是，她也忍無可忍的開罵了。
「是啊，我就是個老無賴。」而他也心甘情願的接受她的謾罵，右手又一把抓上她的手腕，用力將她往身邊一拽！「而你，就是老無賴的皇後，你也是個無賴！」
「你！」身體一歪，便歪在了他的身上，她咬唇，「東方煜書，你怎麼越來越老不正經了？」
「夫妻二人，何必要正經？」他微笑，一手攬上她的腰。
她無言。
現如今，她好懷念當初那個一本正經的小正太。他把他給藏到哪里去了？
見她如此，他便笑得更得意了。「怎樣？難道我說得有錯嗎？」
「有錯嗎？有錯嗎有錯嗎有錯嗎？」
一連串的回音傳入耳中——怎麼回事？
兩人一愣，雙雙回頭，才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圭女圭。
「寧兒！」
是他！見到他，兩人又忍不住交換一個眼神，嘴角一起翹了起來。
這是他們的小重孫，也就是東方翔辰他兒子的兒子，現在才兩歲，正在學習說話的階段。所以，不管听到誰說話，他都會傻乎乎的抓住話尾的四個字，嘰里咕嚕說個不停，儼然一個小復讀機。
「曾祖父，曾祖母。」
見到他們笑了，小女圭女圭也連忙小嘴一咧，露出一抹和他曾祖父，祖父，以及父親一模一樣的笑容，脆生生的叫出一聲。
「哎！」兩個人連忙應著，她招招手，「寧兒，過來。」
小女圭女圭便邁開小步子過來了。
一把將他抱進懷里，她樂呵呵的問︰「寧兒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父皇說，早起早睡……早起早睡……」小臉忽的皺起，大大的眼楮看著眼前的祖母，他癟癟嘴，傷心得要哭了。
這模樣，又可憐又可愛，讓她的心都快化成一灘水。
連忙揉揉這個圓鼓鼓的小臉蛋。「早睡早起身體好，是不是？」
「嗯！」小女圭女圭趕緊點頭，小嘴連忙又咧得大大的，「曾祖母好聰明！」
啾啾啾
小嘴一撅，送上一連串濕漉漉的吻痕。
「你個小兔崽子！」
眼見兩個人這麼親熱，他受不了了，連忙一把將小女圭女圭抓到自己腿上。「對曾祖母要守禮，難道你父皇沒有教導過你嗎？」
「教、教導過。」在曾祖父跟前，小女圭女圭沉默了。
他便撇嘴，將他按到一邊。「以後，記住了！」
「嗯！」小女圭女圭乖巧點頭，低低自言自語，「曾祖父跟前，也要守禮。」
「你個臭小子！」
他是活了多少年的人？這小子話里的意思他要是听不出來那就有鬼了！——他分明就是說，現在他知道了，當有他這個曾祖父在場的時候，他小兔崽子也不能對曾祖母有非分之想。但是，只要他不在了，他就能為所欲為了！
簡直就是找死！
小小年紀，一點小腦筋不用到別的地方，卻一天到晚想著怎麼和女人廝混。和他爺爺和爹小時候一個德行！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教導孩子的！
看來，回頭得把那兩只都拎過來好好教訓一通才是。（東方翔辰父子︰嗚嗚，他們怎麼躺著也中槍啊？）
「啊啊啊，個臭小子！個臭小子！個臭小子！」
經過皇家基因的代代改良，即便是小小的兩歲女圭女圭智商也不容小覷。一見曾祖父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趕緊雙手抱頭，一邊重復著他的最後四個字，一邊邁開小短腿一溜煙跑得飛快。中途還差點絆倒，嚇得一旁守候的女乃娘等人膽戰心驚。
她自然也嚇得臉色一白，連忙高喊︰「寧兒小心！」
「你放心吧，摔一下，死不了的。」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酸溜溜的道。
她一頓，回頭看他。「又吃醋了？」
他毫不避諱的點頭。夫妻這麼多年，在她的教下，他早不知避諱為何物了。便直言道︰「也不知道怎麼搞得，這些臭小子都喜歡你，每次一見到你就跟牛皮糖似的拉都拉不下來。」
喲喲喲，這濃濃的酸味，可以給御膳房做上好幾天的菜了！
忍不住又點點他的額，她無語低笑︰「還說我呢！你不也一樣！琴兒從小就黏你，現在她的女兒一樣和你同流合污，每次見到你就賴在你懷里不肯出來，每次都要她娘發火她才戀戀不舍的離開你！」
「外祖父，外祖母！」
看吧，才說呢，那小家伙就出現了。
不用轉頭去看，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個小粉團就滾進了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內。
「外祖父！」外祖母只是順帶叫一下的，小粉團的奮斗目標從來只有這里的雄性動物一枚。所以，圓潤的過來了，她便一頭扎入他的懷中，開心的大叫起來。
他自然也開心的抱上自己的小外孫女，扯扯她頭上的小辮︰「芷兒今天好早呢！進宮來看外祖父？」
「嗯！」小粉團好用力的點頭，「芷兒想外祖父了！」
「外祖父也想你啊！」他連忙笑著，再模模小外孫女的小臉。
模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卻在嘆息︰為什麼這娃兒和她娘長著一樣的鵝蛋臉呢？這樣好看是好看，可臉上就是沒有多少肉啊！讓他只能模著過過癮，不像剛才那小娃兒，每次她抱著他的時候都能隨意揉捏，他每每看到都羨慕得不行！
不過，小粉團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便又仰起小臉，沖他笑得好開心。
「哼哼，現在你開心了吧？你的小外孫女來了。」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身邊的她吃醋了。
他的心里平衡了。「是啊，芷兒來了，我的心里可別提多高興了。」
「哼！」給他一根桿，他還真就往上爬了！撇撇嘴，她轉開頭去。
「芷兒！你個小丫頭片子，你給我跑哪里去了？快點出來，不然，當心我打斷你的腿！趕緊給我滾出來！」
好吧，正想繼續得意的時候，又听到某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並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這邊走來。
哎！
听到這個聲音，他又忍不住要長嘆口氣︰時間真是把殺豬刀啊！他當初活潑可人的女兒，現在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彪悍的婦人。粉粉女敕女敕的女兒在自己膝下繞歡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現如今，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她。
「啊，外祖父救命！娘親要殺人了！」
然後，懷抱里的小粉團小臉一白，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
這情形，似曾相識啊！
回過頭，剛好發現她也在看著他，那嘴角翹起的分明就是一抹幸災樂禍的笑。
好吧，他承認，她的確有幸災樂禍的本錢。
「你個小丫頭片子！」
無論如何，已經出嫁的婉遲公主殺過來了，一把撈起自家女兒，啪啪啪幾巴掌下去。「你還敢給我跑！你還給我躲！我看你躲到哪里去！」
「哇哇哇，外祖父救命，救命啊！」連忙掙扎起來，小粉團夸張大叫。
「叫個頭啊你！你以為你外祖父在這里就能救你性命了？你給我老實點！」再幾巴掌下去，婉遲公主對父母點點頭，「父皇，母後，你們在這里歇著，兒臣先去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丫頭再來和你們說話。」說完，提著小丫頭就走。
「哇哇哇，娘親饒命，饒命啊！」于是，小粉團改口求饒了。
但是，婉遲公主二話不說，提著她就走。
「琴兒，你小心點，別把孩子給打中了！」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外孫女被女兒搶走，他好心疼的大叫。
「放心吧，你女兒有分寸的。她自己肚子里出來的肉，她能打多重？」于是，再次風水輪流轉，她開始對他冷嘲熱諷。
听到這話，他只能無語訕笑。
「咳咳咳……」
起風了嗎？喉嚨里突然一陣癢意，他別開頭咳嗽起來。
一只手立即拍上他的背，不悅的低喝同時響起︰「看吧！叫你多穿些出來你偏不听。現在，著涼了吧？」
他垂眸不語。
等他停止了咳嗽，她再回頭︰「我叫你們準備的銀耳蓮子粥呢？」
「回皇太後，已經做好了。」
「拿上來。」
「是。」
一只精致的食盒提了上來，從中取出一只雕著典雅蘭花的玉碗遞到他跟前︰「這是御書房里剛做好的銀耳蓮子粥，潤肺止咳，又能填飽你的肚子，吃吧！」
「還是你對我最好。」聞言，他的心中一陣感動，連忙小聲道。
听他這麼一說，她一愣，隨即翻個白眼。「老實點吃你的東西去，說這些廢話干什麼？」
「嗯。」他點頭，乖乖接過碗吃下一口。然後，再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你也吃。」
「我不餓。」她搖頭。
「那也得吃。」他堅持，「一大早起來，又是吩咐人給我準備粥，又帶著披風來看我，你肯定也累了，吃點吧！」
「我的粥還在鍋上做著呢！一會做好了端過來我就吃了。」
「那你也先吃幾口。等你的粥來了，我們再一起吃也是一樣的。」
「好吧！」
看他這麼堅持，她不再推拒，順著他的手就吃下一口。
「這才對嘛！」對她的配合感到十分高興，他連忙自己吃了一口，再給她送過去一勺。
眼見如此，她深知推舉無效，便也乖乖又吃下去。
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無言之中，兩個人將一碗粥分食干淨。
「好吃嗎？」當最後一口粥落入他的口中，她小聲問。
他點頭。「你給我準備的，當然好吃。」
「油嘴滑舌！」馬上又嘴角扯扯，她半帶埋怨的道，「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明明你當初不這樣的啊！」
他微笑。「老了嘛！臉皮已經厚了，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她無言，默默別開頭去。
不一會，她的粥也到了。于是——
「這一次，輪到你喂我了。」老無賴搶先發話。
她再瞪他一眼，卻還是在他無賴的笑容下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邊。「吃吧！」
他也毫不客氣，張口就吃。
「嗯，好吃！」
他還真是……
見狀，她無語搖頭，給自己舀了一勺吃下。
于是，這一碗粥也在他們倆的同心協力之下被消滅掉了。
等兩碗粥都被解決，兩個人的肚子也填飽了。宮女太監扯下碗碟，也識相的退到一邊，不打攪他們的清淨。
「如玉。」
悄悄的，他又叫出一聲，往她身旁挪了挪。
她淡淡掃他一眼。「又干什麼？」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有你在身邊，真好。」他笑著，執起她的手。
她聞言也笑了。「現在才知道嗎？」
「不，以前就知道了，但是現在又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他說著，將她的頭按在他的肩上，一手攬上她的肩，「現在，我才真的想明白。的確，兒女自有兒女的一聲。我們將他們帶到這個世界，將他們養大，然後就要放手，讓他們去過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只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而已，此生此世，會永遠陪伴在我們身邊的人，就只有彼此。」
「終于明白了？」
听他這麼說，她的心里也些微一震，連忙轉過頭來。
他點頭。「是啊，終于明白了。而且，我也明白，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是最好的，也是最真心的。兒女雖然孝順，但他們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事情要顧。他們敬我，愛我，卻永遠不會熟知我的心中所想，更不會知道我什麼時候需要什麼。但這一切」，頓一頓，握緊了她的手，「只有你，最清楚。」
那是自然。她心里暗道。
「所以。」低聲說著，他也將頭靠上她的頭去，「此生此世，只有你對我最好。」
謝天謝地，他老人家終于知道了！她的心里有些酸酸的，鼻頭也酸酸的。
「如玉。」馬上，他又低低叫上一聲，將她早不那麼光滑柔女敕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這一世，能娶到你，和你一起走過這麼多年，我很慶幸，也很幸福。」
「我也是。」動動唇，她小聲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也會和你一起走下去的。」
「嗯。」
「但是，只怕我們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吧！」低聲說著，他抬頭看看前方正冉冉升起的太陽，心中唏噓不已。
她聞言微笑。「不長就不長吧！反正我也沒打算當個老妖精。」
「我也一樣。」他連忙接話，再抓緊了她的肩膀，「如玉。」
「嗯？」
「如果可以，讓我死在你前頭，好不好？」
「呸呸呸！」她馬上一把推開他，不悅低喝，「好好的，說這種話干什麼？」
「我是認真的！」他卻一本正經的看著她，「這輩子，早習慣了你的陪伴，我知道你已經融入了我的骨血里。此生此世，我都離不開你了。所以，如果你先我而去，我一定會生不如死！既然如此，那還不如讓我先去死！」這樣一來，他就算是先走一步也都走得開開心的！
「我可還比你打了五歲呢！」她撇唇，「說不定，我會比你先走。」
「不行！」他趕緊搖頭，「你一定要走在我後面！」
「喂！你這叫什麼話！」她不悅低叫，心里難受得不行，「你習慣了有我在一旁伺候著，難道我不也習慣了你在身邊嗎？要是你先走了，你讓我怎麼辦？我一個人孤零零的，難道我就會好受了嗎？」
「我……」他一頓，這才發現自己好自私。
再抬頭，發現她眼角一點濡濕的痕跡，他連忙伸手幫她擦去。
「如玉，你不要生氣，我……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以後我都不這麼說了。以後，就……就讓你先我走一步吧！你地下等著我，我去找你，我們倆在地下團聚，下輩子還做夫妻！」
听到這話，她還是不悅的撇撇嘴。「我先下去了，還不是得在下面做準備，然後繼續伺候你？你倒是想得美！」
呃……
他倒是沒想到這一出呢！
連忙漾出一抹笑，他再次抓緊了她的手。「如玉，你真好！無時無刻都在想著我！」
「你！」她不是這個意思好嗎！
但是，不管是不是，他已經認定是了。
便又攬上她的肩，將頭靠在她的身上。「如玉，真好。能遇上你，娶到你，和你相依相偎一輩子，真好。」有一個這樣的妻子，他覺得這輩子都值了。
她卻閉嘴了，只任他靠著，一動不動。
不見她的動靜，他又轉身，雙目定定看著她的眼，鄭重如是道︰「此生有你，一生無憾。」
「你……」
心頭猛地一陣震動，她的鼻子更酸了。
「都老夫老妻了，突然說這麼肉麻的話干什麼？你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吧？」出口的卻是這樣的話，她一把將他的腦袋PIA到一邊。
這女人，即便是年紀都這樣大了，卻還是這麼暴力。可是，為什麼他偏偏就是喜歡呢？
嘴角再次高高翹起，他身體一歪，便歪進了她的懷里。
「你你你……你這是干什麼？你快給我起來！」
心中頓時慌亂了起來，她七手八腳的樣將他給推開，但他不！他就要賴在她的懷抱里！便就這麼躺著，他繼續發揮自己積累多年的無賴精神︰「我就要這樣，接下來的日子，就靠著你，永遠不和你分開！」
聞言，她的手停下了。盯著他看了許久許久，她才泄氣似的道出一句︰「算了，隨你吧！」
話雖這麼說，雙手卻抱上他的頭，給他調整了個比較舒服的位置，然後移開眼，繼續看著遠方的美景。
他發現了，卻沒有說出口。只繼續賴在她的懷里，順著她的目光也朝遠方望去。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燦爛的朝陽灑遍世上每一個角落。而就在這個地方的這一角，一對多年的夫妻相互依偎著，沐浴著陽光，雙雙眺望著眼前美好的一切，嘴角齊齊彎起同樣的弧度。
遠遠看去，仿佛一幅世上最最美麗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