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墨夷軒城即位,王號謙,前國王睿攜王後雲游四海,從此閑雲野鶴、如似神仙。皇朝公主黛嵐被冊封王後,母儀天下。
殿中安靜,月光如女子眉眼般溫柔。隔著春衫綠的窗紗向外看,那繁鬧的燦爛春花也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肅靜,迷蒙的月似遙遙迢迢的霧氣,只籠著那嬌艷的牡丹,它們高傲地盛開,那樣不讓人接近。
「公主,你不開心嗎?」落筱看著我,疑惑著。
我愣愣的看著牡丹出神,卻無心去賞。那一紙詔書頒布天下,預示著從此也要開始勾心斗角的生活了嗎?可是,似乎一切都還沒有準備。而自己,根本不愛這個男人,又怎會與其他妃子爭?
「公主。」落筱懂了我的心思,「我想公主大可不必擔心,王一向那樣愛你的,如今連個側妃還沒有納,獨寵你一人,這是哪代君王都做不到的吧。公主何苦去費那心思,想那不切實際的未來呢?」
「落筱。」我看了看她。「你是懂宮里的規矩的,如果納妃半年內,仍沒有懷上子嗣,君王必須再另納妃嬪,如今我還……」
「那公主為何不呢?如今您已是王後了,您是後宮最尊貴的女人、掌管大權的女人,從前在皇宮里也沒有這種地位吧,如今您居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連王都要听著您的話,公主何必還惦記著那個白大人,何不早早的投入王的懷中,與他做一對恩愛夫妻呢?」
「我……」剛要說什麼,只聞簫聲,行雲流水、擾亂心扉。我望了望窗外,內心又勾勒出他的面孔了。
落筱嘆了口氣,「您現在是王後,一舉一動都被別人看在眼里。這……私通男人,可是大罪,或許除了王,沒有人會顧念你的舊情,公主還是……小心才是,該斷即斷吧,不然連累的,或許不是一人……」
「我懂。」我披上一件紫韻花袍,拿了一盞羊角宮燈,「我去去就回。」
白沐修正站在園內沁雪亭邊,與那初次見他,有似曾相識的場景。我抬頭,今晚,月竟也正圓。卻又是一個離別淒苦日。
「嵐兒。」他看著我,低聲喊著。
「我來,是與你告別的。」我盡量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宮中人多嘴雜,還是不要被看到的好。
他看了看我,向前一步,想要擁我入懷,卻被我躲開了。他愣愣的盯著我,沒有出聲。
「現在我……我不會再與你來往了,沐修,你忘了我吧。我既然已是他的妻子了,就不能改變,我與你,已沒有可能了……」我背過身,強忍住眼中的淚水。
夜漸涼,棲在枝椏上的寒鴉淒涼的叫著,打破這寂靜。只是這塵封的寂寞屏退了歲月,光陰荏苒,卻不再駐足。
他望著我,清冷溫柔的雙眼而今卻帶著幾絲蒼銳深沉,他靜靜的說︰「你是因為他嗎?」
「不是的。我現在已是王後了,是墨夷軒城的妻子。沐修,我身上背負的不僅是我自己,我還有著和親的使命。沐修,若是有一天被人撞見我們……那麼,連累的不僅是你我,也讓皇朝蒙羞。」我望著他,曾經望過了萬水千山,遙遙歲月,望見了他的愛。而如今,不過數日,卻再也看不到那紅塵光陰里的纏綿。那風沙漫漫的大漠,卻永久的將這一切幸福定格在了這長雲蔽日的大宛城下。
他微微垂眸,「好。」他懂她的痛楚,剛想說幾句貼己的話,卻不想看到樹後一個藏藍色繡著盤虯的錦衣,他突然緩緩跪下,臉上的神色由錯愕到平和,「微臣……願王後娘娘能夠與墨夷王子白頭偕老。娘娘還有什麼話捎給皇上與皇後嗎?」
我看著他的不動聲色,更昭顯了他的失落和我無法觸及的絕望。「別這樣。」我的眼淚突然落了下來,走上前擁住他,「別這樣,沐修。我們這……都是命的。」
「好。」他的雙手想要擁住她,卻更感受到那樹後的目光沉沉。他多想告訴他,他的心,無論是在紅燭跳躍的血淚里,還是唇齒磨細的濃郁香氣中,都不曾變過。他理解她,等待她,感受著她的無助。而今卻仍不想為她添一絲一毫的麻煩,他只能忍痛硬生生的掰開她纏在他腰際的手,平平淡淡沒有絲毫停滯,他抬頭望月,「明日微臣離開,娘娘不必前來送微臣了,萬一傳出什麼閑話來,對娘娘名節不保。如今夜深了,娘娘回宮吧。微臣告退。」他不忍再看下去,果毅的轉身。
我听著他的一字一句,那語氣,是我從未听過的陌生。
眼淚滴滴滑進衣領,卻寒了我的心。「沐修……」我輕輕地念著,望著那遠去的背影,那是留在我眼中最後的痕跡,心里無比的哀痛。沐修,你當真不懂我嗎?也要對我如此殘忍?老天,你為何要讓我一次一次經歷著離別的痛楚?
回宮的路漫長而冷清,兩側高高的宮牆阻擋,我提著宮燈,那微弱的光,絲毫暖不起冰涼的心。
白沐修漸漸放慢腳步,回頭望,那女子的背影也盡顯憔悴不堪。「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詩仍可以再次淺唱,可愛,如何再去挽回?
滿月如痕,無垠清遠,四周靜謐如夢境沉沉,仿佛能听到湖中蓮花在夜色深處悄然綻放。清風穿過樹梢,遠去的人影眼神清冷淡然,可縱有風華絕代的容姿也無法取代那樣的傲然與孤寂,哀傷與悲痛亙古盤桓。
墨夷軒城的金絲繡飛龍的靴子站在樹後平靜的看著這一切,他微微閉目,眉心一擰,那絲不悅的神情慢慢化作一抹痛色的哀傷,隱約無力。眼神隨著那清寒的倩影的消失不見而帶回,他手微微一緊,隨即頹然松開。
「王……」身旁的小太監怯懦的說。
「不許聲張。今天你看到的,就當沒有看到,如果傳出去,你定……」他的神情冰冷,漸生悲切。
「奴才明白。」小太監被那冰冷到極點的聲音,和幽冷眼神深深的震懾了,他咽了一口吐沫,大氣也不敢喘。
「回書房。」墨夷軒城的聲音隔著飄渺,遙遠而冷酷。
「王又要回書房嗎?王後已經回來……」小太監又觸踫到那駭人的目光,不敢再說下去。
「如果你再多嘴,孤定讓你活不到明日。」
「奴才不敢了,不敢。」小太監住了嘴,听著這無能抗拒的命令,緊隨墨夷軒城的步伐。
瑟瑟的風吹得我的華裳寂寥,踉蹌走進宮,便看到落筱嚇的驚慌失措的臉,她極其淒慘的仰面望向我,手執哆哆嗦嗦的接過我手中的宮燈。「公主,你可回來了。王才來過,見你不在,問你去哪了。奴婢說你在院子里走走,他便尋你去了,你們,可曾遇到?」
我的心驀地一沉,即便是諾大的園子,從寢宮到園內的路卻沒有幾條,我打著宮燈,他尋了光便可以看到,定會找到我。可是……他卻沒有走出來指責我,也沒有說什麼,他越是這樣對我好,我便越內疚。
「公主,公主……你與白大人……」
落筱的話霎那讓我有一種撕裂了皮膚的感覺,毫無保留的痛。我無心再去想我與軒城今後的生活,我只知道,我又失去了一個我最愛的人。我看了看她,滿眼都是憂傷。
她讀懂了我的目光,走過來拍了拍我,「公主莫要傷心。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公主面前有一個可以給你一生寵愛的男子,這也是公主的幸福了。公主不必……」她停止說下去,看了看我。「很晚了,公主好生休息吧。奴婢給您鋪床。」便走了下去,獨留我一人,空自望月。
那一輪月靜靜的在天邊懸著,已記不起這是多少次看到這樣的滿月了,我看著它,此時的熟悉感覺也化作了聲聲淒涼。那一輪月,不動聲色的見證了我身邊太多的離合悲歡。突然,仿佛與那圓月中看見皇兄俯首低音,淺眉笑著︰「嵐兒望月時認真的樣子,最美。」
眼珠頗得一抖,幾滴淚水抖了出來。皇兄,若是你在,似乎這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雲霧深濃,半點晚露沾衣。月色淒,水聲寒。冷香半縷,宮燈照不透落寂。夢回繁世花下人,紅塵風月,唱斷幽怨。簫聲不寄離別意,杜鵑血,牡丹殘。
碎碎浮萍惹人憐,碧波漾,漣漪泛。夢淺淺,何人在彼岸?榮枯迭替四季換,回眸望,皆雲煙。」
我念了念,和衣淡淡睡去,臉上依留有淚痕。恍惚中,白沐修一襲青衣在回廊漫步,眼眸溫柔。荷香撲面,廊前懸著的盞盞輕紗明燈,倒映在清水暗波中,幽幽的別有溫柔盈岸。皇兄劃一葉孤舟,泛波游于荷花池中央,玉面淡淡,那雙清柔雋雅的鳳目從容淡定,如美玉般安靜,是這夜色無法掩蓋的高貴。而我,則坐在湖邊亭中,低首撫琴,可是身後的櫻花飄零一地,即便星星點點殘留著最後的美麗,卻也是繁華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