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今年不過三歲多,賈敏中年得子,自然愛逾性命。因怕住在別處乳娘丫頭等不經心,便不敢讓他離著自己遠了。只將自己正房東側的小跨院兒收拾了出來給林珩住。兩處屋子隔了一道月亮門,中間還有抄手游廊相連。
林府本是官邸,林如海就在前頭院子辦公。听聞幼子受傷昏迷,也不顧日間男子不入後院的規矩了,急急忙忙地便回了後邊。才一進了林珩的屋子,便瞧見了妻子正坐在床邊垂淚。
賈敏今年已年近四十,許是平日里保養得好,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一頭烏發挽成平髻,頭上插著點翠金絲鳳尾釵,鳳嘴處餃著一串兒渾圓的珠子,另一側卻是別了一支翡翠雕花簪。一身兒淡紫色薄緞子裙襖,用料極是考究,繡紋亦是精致。雖是坐在那里,通身的氣派卻是掩不住的。
看著兒子額頭上一個老大的青包,雙目緊閉,面色蒼白,賈敏只覺得心如刀絞,恨不能以身代之。念及自己人到中年方才得此一子,之前因為沒有子嗣備受外人詬病,這孩子便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些。丫頭嬤嬤乳娘每日里都跟著,生怕有個好歹,怎麼就摔了?賈敏淚眼之中精光一閃,看來,這府里是要有人的心思大了,要好好兒清理清理了。
林如海快步上前,沉聲問道︰「珩兒如何了?」
「老爺……」賈敏帕子掩著嘴,哽咽難言。
林如海看著床上的兒子,心里也如油煎,但看著本就有些瘦弱的妻子哭得厲害,只得強忍著,過去伸手扶住了愛妻的肩頭,「夫人不要如此,珩兒定是無事的。」
這話與其說是安慰賈敏的,不如說是安慰他自己。賈敏感到自己肩上的手也微微顫抖著,心里更加酸楚,閉上了眼楮點點頭。
「父親,母親」
黛玉人還未到,聲音先至。賈敏吃了一驚,問道︰「是誰去告訴了姑娘的?」
說話間黛玉已經進了屋子,匆匆對著林如海夫妻福了福身子,便趕緊走到了林珩的床前。
「我的兒,外頭毒辣辣的大日頭,你可跑來做什麼?若是你也熱壞了,可叫我怎麼著呢?」賈敏一邊拭淚一邊摟過了黛玉。
黛玉紅著眼圈,替母親拭了拭眼淚,「母親先別急,大夫來過了麼?」
賈敏尚不及說話,床尾處立著的一個粉衣婦人便柔聲道︰「姑娘放心,才剛已經命人去請大夫了。哥兒吉人天相,自是不會有事的。」
黛玉抬頭看了看,這說話的乃是林如海的一個妾室,府里都喚作蘭姨娘。家生子兒出身,原是林家老太太身邊的丫頭。因夫人賈氏久未有嗣,後來林老太太做主,開了臉給兒子做了姨娘。
來了這些日子,黛玉算是明白了,姨娘的名字叫著好听,其實還是個奴才。這個蘭姨娘平日里看著一團和氣,對誰都是溫言慢語的,因此在府里提起來,許多丫頭婆子都說她好,對太太又是恭謹,對下人又是慈和。她身側站著的另外兩個姨娘可就沒有這樣的口碑。
黛玉又不真的是六歲的孩子,當然不相信她如外表一般純良。不說別的,單說這個時候三個姨娘都站在這兒,偏偏只有她來說這樣的話,讓人看著比別人還要賢良些。自己所問的是母親,她可來插什麼話?
賈敏顯然也十分不悅,冷冷道︰「蘭姨娘,哥兒你也看了,如今都得等著大夫來了再說。你在這里也是無用,先自回了屋子吧。」
又對始終恭敬地站在那里的秦姨娘朱姨娘道,「你們也各自回去罷。」雖然還是板著臉,語氣卻是和緩了不少。
若是平日里,賈敏斷不會與一個姨娘計較。只是如今她命根子一般的兒子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她怎麼可能會有好聲氣?況且兩外兩個姨娘得了信兒立時便趕了過來,偏這蘭姨娘早不來晚不來,恰好就趕在自家老爺進門前來了,抹著眼淚念著佛,比自己看著還要焦急上幾分。如何不叫賈敏心里咬牙?
蘭姨娘面上一紅,嬌嬌怯怯地看了一眼林如海,見他恍若未聞。只得對著林如海夫婦福了福身子,滿含委屈地出去了。秦姨娘周姨娘也跟在後頭魚貫而出。
黛玉依偎在賈敏懷里,小小的身子努力站得穩穩的。林如海站在賈敏身後,也不顧的屋中尚有幾個伺候的丫頭,也伸手攬住了愛妻的肩頭。三個人的眼楮都看著躺在你床上還未醒來的林珩,只盼著他能睜開眼楮。
「老爺,外頭大夫來了」一個婆子小跑著進來回道。
賈敏听了大喜,一疊聲兒地命人快請進來。黛玉雖然焦急,卻也知道這個時候,母女兩個可是不能讓外人瞧見的,忙扯了扯賈敏的袖子。
賈敏一怔,低頭看了看黛玉,回過神來,忙攜著黛玉的手避到了碧紗櫥內。
不多時老管家林盛引著揚州城內最為有名的老大夫,大熱的天氣里被林盛請來,雖是有馬車可坐,到底趕了一身的汗出來。
「見過大人。」老大夫打躬作揖。林府他是來慣了的,夫人小姐身子都不大結實,時常要過來請個脈。這林大人雖然是個為官的,卻是難得的斯文溫和,便是請脈延藥,也都是派了人接送,老大夫對林如海的印象是極好的。
林如海忙虛扶了一把,道︰「張翁快別多禮。犬子尚且不知如何,有勞張翁快些瞧瞧。」
老大夫點點頭,略略平復了一下一路小跑著趕來的心跳,坐在了林盛端過來的紅木束腰三足凳上。先從蓋著的夾紗被中拉出了林珩的手臂,仔細地號了一番脈。又欠起身子扒開眼皮看了看,大手順著林珩的腦袋模了一回,沉吟半晌。
不說外頭林如海親眼瞧著,便是碧紗櫥里的賈敏和黛玉,也都跟著緊張起來。
賈敏手里的帕子攥得緊緊的,關節處幾乎泛白,生怕那張大夫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
黛玉雖也心急,卻還能夠注意到母親的神色。當下一只小手拉住了母親的手,水潤的眼眸中滿是關切。
賈敏見她臉色有些發白,定了定神,彎下腰去摟住了黛玉。
「母親,弟弟沒事,一定沒事的」黛玉趴在賈敏肩頭耳語。
賈敏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點了點頭。
「林大人,令公子脈象雖是稍有些弱,卻還平穩,當無大事。」
林如海心里松了一口氣,忙問︰「這,可這摔了有一會子了,卻還尚未醒來,不知何故?」
張老大夫捋須道︰「回頭我送了藥丸子過來,只需叫人拿燒酒研了,敷在包上揉開,待淤血散了,自然就好了。至于說到令公子尚未醒來,小孩子受這一嚇,暈厥的時候長了些也是有的。老夫方才看公子呼吸略急,想來也便快醒來了。」
林如海看向床上的林珩,果然如此,提在心口的石頭算是放下了。當下朝老大夫一拱手︰「有勞張翁了。」
老大夫慌忙回禮笑道︰「大人言重了。待公子醒後若無頭暈嘔吐,便是無事了。我開了方子在外頭,兩日後再來復查。」
林如海點頭,命林盛好生送了大夫回去,再抓了藥來。
老大夫才出了門,賈敏母女便匆匆由碧紗櫥後轉了出來。賈敏此時懸著心落在了肚子里,早已合著手掌念了多少聲佛。
黛玉看林珩額頭沁出汗珠兒,一張小臉皺了一皺,心里一喜,莫不是要醒來?眼不錯珠兒地看著弟弟,林珩果然慢慢睜開了眼。
「嘶……好疼……」稚女敕的童聲,倒是讓林如海夫妻驚喜非常。
「珩兒」賈敏撲到床邊,上上下下地看著兒子,喜極而泣,「還有哪里疼?告訴母親,快告訴母親……」
床上的林珩仿佛嚇了一跳,愣愣的,滿臉迷茫。
黛玉站在賈敏旁邊,感覺有些微妙。這珩兒……不,這絕不是珩兒這樣的眼神,絕不是三歲孩子才從昏迷中醒來的眼神倒像是,像是自己剛剛醒來時候的樣子
一個念頭模模糊糊地閃了過去,黛玉卻不敢相信,只盯著床上的「弟弟」,極低地喃喃道︰「小恆……」
「林珩」一雙眼楮猛然睜大,「姐……」
只這一聲,黛玉的眼淚便滾落了下來。果然,果然是小恆麼?不及細想,黛玉拉住了弟弟的手,掩面哭了起來。
林如海與賈敏夫妻兩個大喜過望之下哪里能想到許多?只道是她姐弟二人感情深厚,黛玉見弟弟醒來,一時舉止失了分寸也是有的。林如海本就疼愛黛玉,此時反倒安慰黛玉道︰「玉兒快些收了眼淚。看你弟弟才剛醒來,哪里經得住你這樣嚇他。」
賈敏坐在床邊兒,左手摟過了女兒,右手輕撫著兒子的頭發,愛憐道︰「可憐的珩兒,如今可還有哪里疼?看你還來淘氣,連你姐姐都被嚇到了。可是不能再有這麼一回了。」
林珩躺在床上固然動不了,也不敢輕易開口說話。只得含著眼淚點了點頭,以示自己明白了。
一時不說林如海夫婦和黛玉都放下心來,便是屋里屋外的丫頭婆子們也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哥兒是老爺太太的命根子,若是有了好歹,不說伺候的人,闔府里只怕都要有的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