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林府不表,單說京城榮國府內,這一日賈老太太史氏帶著兒媳婦孫媳婦孫子孫女們說笑。正說話間,外頭小丫頭子叫道︰「老太太,璉二女乃女乃來了」
門簾子打了起來,那璉二女乃女乃滿面含笑地走了進來。
璉二女乃女乃小名兒鳳姐兒,柳葉吊梢眉,丹鳳三角眼,粉面朱唇,生得極好。她原是個心思伶俐、能言善道的人物。每每一張嘴,便能逗人發笑。更兼頗有才干,是把子管家的好手,因此在賈母跟前,倒是比她的婆母大太太邢氏還要得寵些。
此時一進了屋子,不及給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請安,便先脆生生笑道︰「老祖宗,揚州林姑媽家里遣人來送節禮了」
賈母常說,她的幾個兒女之中所疼者唯有最小的女兒賈敏。無奈賈敏出閣兒後沒幾年,姑爺林如海便被欽點為了揚州巡鹽御史,闔家子都往任上去了。京城與揚州兩地相隔豈止千里?賈母每常想起女兒來,便不免傷感萬分。
鳳姐兒今日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听人回話,外頭人來報說林家打發人來送節禮了。鳳姐兒听了,自然不會怠慢,忙叫人傳了進來。待得看那禮單子上重重的節禮,心里暗暗吃驚——這禮,可是真真的夠重的了。
鳳姐兒慣會揣摩人的心意,知道這是趟好差,便親自帶了林家的人來見賈母。
果然賈母听了女兒遣人來了,立時便從榻上坐直了身子,驚喜問道︰「當真?」
「哎呦呦,誰可有那個膽子來哄著老祖宗?人就在廊下呢,這就給您傳了進來。」
說話間親自又出去,帶了兩個嬤嬤進來。
那兩個嬤嬤見賈母等人都在屋子里坐著,進來便先磕頭請安,口內說道︰「給老太太請安,給各位太太女乃女乃姑娘請安了。」
再一抬頭間,看賈母身旁還有一個身穿大紅色箭袖的哥兒,長的是說不出來的好看。
兩個嬤嬤也都是來過數次的人,自然知道這個哥兒就是榮國府里頭的鳳凰蛋,那出生時候嘴里餃著玉的寶玉寶二爺,又忙笑著請下安去︰「恕我們眼拙了,也給寶二爺請安。」
賈母笑道︰「你們老爺太太還好?我那外孫外孫女兒也好?」
一個嬤嬤恭敬地笑著回了︰「老爺太太都好。太太讓回老太太,說是姐兒如今身子也大好了,哥兒也長高了,請老太太不必掛念呢。」
「那就好,那就好」賈母欣慰道。寶玉靠在賈母身邊兒,好奇道︰「常听說林家的表妹身子骨柔弱,不知道如今吃什麼養身不曾?」
話一出口,底下坐著的二太太王氏便喝道︰「寶玉,你胡扯些什麼?不許亂說」
寶玉最怕者兩人,頭一個是父親賈政,次一個便是母親王氏。听得母親如此說了,低下了頭不敢說話。
賈母看寶玉沒了精神,心里不悅,開口道︰「寶玉也是好心,你可嚇糊他做什麼?」
說著又摩挲著寶玉的脖子,道︰「好孩子,知道你掛念著表妹呢。兩位嬤嬤也都說了,如今你表妹身子也大好了。你也放心罷。」
鳳姐兒忙笑著岔開了話題,「老祖宗且別說這些個,我是眼皮子淺的,姑媽給送來了好東西,就等著老祖宗過了眼,我好趕緊著收起來的」
說著從後邊兒的心月復丫頭平兒手里接過了禮單,雙手遞給賈母。
賈母啐了一口,笑罵道︰「呸虧你還是大家子出身呢,跟那沒見過世面的一樣如今你姑媽家的人還在,也不怕笑話」
鳳姐兒穿著一身兒淺橘色繡牡丹花色的軟綢對襟長褙子,里邊兒深橘色圓領中衣,鵝黃色曳地裙,腰間佩著宮絛,胸前掛著赤金瓔珞。頭上的朝陽連環髻豐挺高聳,正面插著一支六股鳳尾釵,鳳嘴兒處餃著的一串兒珍珠流蘇隨著鳳姐兒說話微微顫動。鳳姐兒笑得花枝招展,身上環佩叮當作響,口內道︰「都說了我是個面皮厚的,再者,姑媽再不為這個來笑話我的」
賈母戴上了老花鏡,將禮單細細看了,點了點頭——女兒卻是每次都為自己做臉的,出手十分大方,並不遺漏哪一個。
寶玉猴兒在賈母身上,也跟著看了一回。又扭頭朝在下首椅子上規規矩矩坐著的幾個姐妹幾眼笑道︰「姑媽也給你們預備了東西呢」
賈母便將單子遞給鳳姐兒,「給你太太們瞧了。」
鳳姐兒會意,忙回身往邢夫人王夫人那里送。邢夫人尚未說話,王夫人便笑道︰「這倒不必了罷。」
這麼說著,卻也看了一回,又轉手遞給了邢夫人。
賈母便問那兩個嬤嬤︰「你們太太可還有別的話說?」
一個嬤嬤笑道︰「太太有信帶給老太太。」
說著從懷里取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賈母。賈母看了,無非是女兒思念之話語,因又提及要母親在京中打听著好的教養嬤嬤幫著聘了,送到揚州去。
賈母便道︰「我都知道了,這個也不是一兩日便能打听到的。你們一路辛苦,且叫鳳丫頭安排著,下去歇歇。」
兩個嬤嬤告了罪出去。賈母便問鳳姐兒︰「來的還有別人麼?」
鳳姐兒道︰「還有兩個管事的,已經遞了帖子,璉二爺外邊兒見了的。」
賈母便點頭道︰「人家遠來送禮,也是辛苦的。上等的賞封兒賞了,其它的鳳丫頭你只瞧著辦罷。回禮不許薄了,別抹了咱們府里的臉。」
鳳姐兒恭敬地應了,低下頭時候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姑媽王夫人,見她雖是笑著,眼中卻是冷的。兩人目光相接,鳳姐兒忙又垂下了眼簾。
賈母嘆了口氣,囑咐鳳姐兒︰「你姑媽托咱們這里替你林妹妹打听著教養嬤嬤。如今我是輕易不出去的,你和你太太們出去了有踫上那好的,多留心些。再有叫璉兒那孩子也去打听打听。」
「是。」
寶玉听了,奇道︰「老太太,林家表妹沒有教養嬤嬤麼?」目光掃過了迎春探春惜春身後站著的幾個婆子,滿是詫異。
賈母便知道他不懂,笑著摩挲著寶玉的脖頸,溫言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你姑媽要請的,跟咱們府里的嬤嬤不一樣。那都是得十分懂得規矩禮數的。這樣的嬤嬤指教著,姑娘就不會行差踏錯。」
寶玉點點頭,心里卻是不以為意——好好兒的清淨女兒家,都叫那些個魚眼珠子教什麼?豈不是越教越糊涂呢?
一時賈母身上乏了,眾人都起身散去。鳳姐兒尚有不少雜事未曾理清,帶著平兒回了院子,才坐下來尚未喝上一口水,便有王夫人跟前的心月復陪房周瑞家的來找,「二太太那里請二女乃女乃呢。」
鳳姐兒忙又起身,笑道︰「你瞧瞧,我這里才說要去太太那里回話,周姐姐就過來了。」說著一甩帕子,「走罷」
才進了院子,便險些和里邊兒跑出來的一個小孩子撞上。鳳姐兒不妨,唬了一跳,定楮一看,乃是賈政院子里趙姨娘所生的賈環。
鳳姐兒一向看不上這趙姨娘母子,又差點兒被賈環撞了,當即豎起了柳葉眉,瞪起了丹鳳眼,咬牙罵道︰「跟著環兒的都死到哪里去了?一個一個的不說看好了,橫沖直撞些什麼?」
賈環此時不過四歲,見了鳳姐兒本來就有幾分膽怯,被她這一罵,立時就哭了起來。
院子里一個小丫頭一個老婆子跑了出來,也不敢去哄他,只都垂著手站在一旁,使勁兒低著頭。
鳳姐兒才要張嘴,後邊兒平兒偷偷地扯了扯她的衣裳,使了個眼色。鳳姐兒看著賈環,身上半舊的寶藍色長衫已經髒了,臉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不禁心生厭惡,扭頭道︰「把環兒帶回去,叫趙姨娘好生收拾了。沒得一個好好的哥兒,都讓她弄成什麼樣子了」
平兒見沒勸住,心里嘆了口氣——憑你是誰,好歹在二太太的院子里,這教訓人怎麼能張嘴就罵呢?便是親兒媳婦,也沒有跑到公公婆婆院子里教訓人的道理啊。
鳳姐兒不理會,一徑進了王夫人的屋子。
王夫人身上穿著蒼黃底子連枝桃花刺繡瓖領緗色暗花綢面對襟褙子,琥珀色底子銀白撒花百褶裙,正坐在炕沿兒上吃茶。
見她進來,放下了茶盞,笑道︰「我這里並不急,你怎麼就這會子過來了?」
鳳姐兒忙笑道︰「我也忙完了的,正是要過來呢。」
王夫人叫她坐了,轉著手里的佛珠兒,想了半日,才開口道︰「老太太那里說的教養嬤嬤,你可有頭緒?」
鳳姐兒搖頭。她是真不知道。
王夫人嘆了口氣,「說起來,咱們府里的幾個姑娘也都大了。原該也到了時候請人了。只是府里事情多,我又是個身上時常不好的,想不起來。我想著,單為你林家表妹請,不免薄了你妹妹們。要請,自然得多請,索性一起請來,你道如何?」
鳳姐兒听了,心里暗暗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