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子一挑，穿著一身兒竹青色長袍的林如海緩步進來。看賈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忙走過去笑道︰「夫人只管坐著就是了，你身上不好，咱們夫妻之間又何必講究這些？」
他今年已屆不惑，雖然偏瘦了些，但身上幾代人沉澱下來的書香氣韻，再加上清俊的眉眼，使得整個人愈發斯文儒雅，風度翩然。
賈敏看了一眼趙嬤嬤，柔聲道︰「正是有件事兒要與老爺通通氣兒呢。嬤嬤且去叫微雲倒茶進來。」
趙嬤嬤心里嘆了口氣，這太太，怎麼有時候就這麼執拗呢？老太太的主意雖是親上做親，可是這里頭到底有多少是為了姑娘好？還不是看著如今老爺位高權重，想著要給自家多層靠山罷了。
出去叫了微雲送茶進去，趙嬤嬤便回了自己的家。
這里賈敏看著林如海淺笑著啜了一口茶，方才柔柔地說道︰「今兒往京里去的人回來了。」
林如海放下茶杯，笑著問道︰「哦？怎麼說？」
「都問老爺好呢。」賈敏唇邊勾著淺笑，心里卻是沉吟著，不知道該不該將母親寫信來提親的事情說了。
林如海官場浸染多年，如何不會察言觀色？當下含笑問道︰「夫人似是有心事？」
「是。正是有事要跟老爺商量。」賈敏手里的帕子輕輕地拭了拭鼻翼，斟酌著言辭，將賈母的意思說了。
林如海端起茶杯，垂著眼皮看著杯中澄澈黃綠的茶水，良久不語。過了半晌，才道︰「那夫人是個什麼想法？」
賈敏嘆了口氣，輕聲道︰「這事兒歸結到底，是要老爺拿主意的。況且……」
頓了一頓，才又道，「自家的孩子看著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疼愛那寶玉，看在眼里自然都好。不過……寶玉是二房的次子，身份上便有些不大與玉兒相配的。」
抬眼看向林如海，卻見他的側臉十分平靜，垂著的眼楮中看不出是何等心情，只在那里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碗蓋兒撥著茶水。
賈敏心里便有些惴惴，她知道自家老爺對京里的娘家似是並不大想親近，可就算是這樣，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之前往京里送禮送物，從不會吝嗇。但也只限于此了。
「身份倒還是在其次。」林如海對妻子還是十分敬愛的，畢竟多年來她打理後院井井有條，又以柔弱的身子孕育一子一女，也是頗為不易的。因此，雖對老太太要求娶黛玉一事心里不大爽快，卻依舊不會遷怒賈敏。
「如今孩子們都還小呢，能看出什麼來？仲永小時候亦被看做神童，終因不求上進而致落得‘泯然眾人矣’。咱們家里祖上之榮，我林海今日之位，也並不指望著用女兒攀附什麼。唯一心願，不過求個女兒康樂而已。夫人這幾年只管慢慢瞅著，與玉兒年紀相仿的出色子弟不在少數，咱們慢慢相看便是。若是二舅兄家的寶玉真是個好的，人又知道上進，再談此事也並不晚。」
賈敏听了這話，便知道林如海心里必不樂意，只是顧及著自己，並未將話說死而已。心里雖是不大舒服，卻依舊柔順地點了點頭，道︰「老爺說的是，橫豎玉兒還小呢。」
林如海笑著點點頭，「時候不早了，夫人也該早些歇著。如今玉兒跟你學著理事，我听管家說了，也是有模有樣的。夫人可該散淡散淡，將心放開了，保養為要。」
「老爺今兒往哪里歇著去？我先叫人去預備？」賈敏起身道。
林如海活動了一下脖頸，「今兒坐了一整日，身上也乏了。不往外頭去了，只在夫人這里討嫌罷」
賈敏忍不住一笑，柔婉的瓜子臉上便有些微微紅了。忙喚了人進來服侍著林如海洗漱了一番，夫妻兩個才睡下了。
次日，林如海坐在外書房里，黃花梨木雕花大理石紋面的書案上放著一摞公務往來的信函。只是他卻無意翻看，只手指很有節奏地敲著案面，沉默不語。
坐在臨窗處的幕僚程紫溪看他心不在焉，放下手里的羊毫筆，笑道︰「今日看老爺似有心事，若是不妨，不如說與學生听听。縱使不能解惑，紫溪卻還是個好的听客。」
程紫溪亦是自小讀書，只是中過鄉試後，春闈卻屢次落第。心灰意冷之下，便投到了林海門下做個幕僚。他本人頗有才干，遇事又冷靜，極得林如海信任的。
林如海听了他問，苦笑著嘆了口氣，道︰「不過是內宅私事，說與紫溪倒也無妨。紫溪可知道我那岳家？」
「那如何不知呢？我在京里也待了幾年，赫赫揚揚的榮國府，京城中又有幾人不知？」程紫溪笑道。
「昨兒那府里來信，我岳母的意思，是要為二舅兄的次子寶玉求娶小女。」
不會罷？程紫溪登時收了笑意，滿臉不可置信之態，林家的大姑娘今年不過七歲的樣子啊。且不論這個，據他所知，那榮國府的二老爺，大概只是個從五品員外郎的職位。入仕多年，又有國公府的背景，卻是混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夠看的了。
為一個從五品的官員嫡次子求娶正三品巡鹽御史的嫡長女？這榮國府的老太太，是怎麼想出來的？就算是親戚罷，可這「娶媳娶低，嫁女嫁高」，也沒的這般來說罷？
見程紫溪面上神色，林如海便知他的想法。這倒是不難猜，他自己也是這般想著的。
看著書案上一盞熱茶裊裊熱氣，林如海緩緩道︰「其實家世什麼的，倒也罷了。玉兒是我頭一個孩子，我自是愛若珍寶。她的終身，又怎麼能夠草草定下？我那二舅兄為人如何尚且不說，單是那寶玉抓周時候只一把抓了盒兒胭脂，就可看出日後必無大用。」
程紫溪一挑眉毛，這趣事兒他倒是沒有听見過。
「這原也與我無干，我只是嫌他們有些看不清情勢罷了。岳父大人早就故去，那府里如今大舅兄襲爵，乃是降級襲的，一等將軍，卻還在府門口大喇喇掛著國公府的匾額。」
「……」
程紫溪完全無語。他在京里待了幾年，所听得的，也無非就是四王八公如何顯赫的話。那榮國府與寧國府乃是八公之首，兩個敕造府邸便佔了足足一條街去，可見勢焰滔天了。不過，本朝歷來等級分明，他們如何就這般膽大？
似是看出程紫溪疑惑，林如海苦笑道︰「就是這樣了，皇上雖是寬仁，可這逾制行事，若是哪一日被御史參上一本，卻也逃不了是一條大罪。我曾提點過兩位舅兄，不過是白白的落下埋怨。」
程紫溪笑著搖了搖頭，看來這林大人什麼都好，就是修下了這一門子糟心的親戚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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