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正坐在里間兒的窗前做著針線,看寶玉氣咻咻進來,忙放下了,「這是怎麼了?」
神態溫柔,語帶關切,讓寶玉覺得熨帖了不少。
「沒什麼……」
襲人將他按在椅子上坐了,輕笑道︰「你又哄我了。沒什麼,能是這個樣兒?你對著鏡子瞧瞧,臉上一點兒笑都沒有了呢。」
說話間已經取了一只茶杯來倒了溫茶給寶玉。如今天氣既暖,有時候寶玉便吃不下那才沏了來的熱茶。襲人細心,總是事先預備下來,待他回來便是正得喝。
寶玉也不接,只就著她的手喝了半盞,這才吐了口氣,拉著襲人手笑道︰「你也歇歇,外邊兒跟麝月她們說話去。再不然,出去找鴛鴦琥珀她們玩一會兒也好。成日家只在屋子里頭,也怪悶的。」
「你還說呢,哪里就有時候出去逛了?」襲人替他捶著肩膀,「也就快大熱了,你這夏日里頭穿的用的,還沒有都預備齊了。你要是個省事的,外頭做了什麼穿什麼,我也沒這般累。」
話雖也是抱怨著,細听之下卻又帶著幾分笑意。寶玉回頭看時,果然見她唇角彎彎,滿臉溫柔。
郁悶了半日,此時瞧見身邊兒大丫頭如此神色,寶玉覺得一時間郁氣消散了不少。
襲人是個很聰明的丫頭,她一直伺候在寶玉身邊兒,自然知道昨兒晚上他睡前好一通折騰,拿了不少的胭脂膏子來比較,一時又說這個紫***種做出來的顏色艷了些,一時又說那個才蒸出來的玫瑰膏子香氣濃了些,都是不合女孩兒用的。擺弄了半個晚上,才挑出了一樣荷蕊香氣的,一樣梅花香氣的,鄭而重之地收在一個錦盒里頭。
這自然是給要回揚州的林姑娘的。襲人想著那姑女乃女乃家的表姑娘,年紀比自家府里的二姑娘還要小些,可是那行事卻是一絲不差。記得那日她頭一天住在這里,早上寶玉跑了過去找她,自己也是跟了進去的,林姑娘還未梳洗穿戴齊整,那眼楮冷冷地看著寶玉和自己,真叫人覺得一股子威儀。比之璉二女乃女乃,也不差什麼了。
努力壓下了心里頭的不自在,襲人柔聲道︰「今兒見著林姑娘了?他們這一回去,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上京了。」
寶玉長嘆一聲,蹙眉道︰「她家里就只一個女孩兒,回去了還不知道怎麼悶呢。」
寶玉長嘆一聲,蹙眉不語。想著林家姑媽眉眼與林妹妹十分相似,都是那種看上去輕盈婉轉的嬌柔女子,只不過林妹妹年紀尚小,更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靈月兌俗。姑媽可就……唉
「我原就說過,女孩兒都是無價的明珠。只一嫁了人,就蒙上了塵了。」
嘴里這麼咕噥著,嚇得襲人忙捂住了他的嘴,「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才從姑女乃女乃家里回來,就說這話,沒得叫人誤會了去。」
襲人知道老太太那里天天念叨著姑女乃女乃和林姑娘,都是心坎兒上的人。這里頭又跟老太太只隔了道簾子,說這些話要是讓老太太知道了,寶玉未必受罰,跟著的人,尤其她這個大丫頭,難免得被教訓一番呢。
寶玉又是一聲嘆息,拉下了襲人的手,「放心罷,我不再說了。」
襲人看他意興闌珊,也不肯再跟他說笑,只說他累了,叫他去榻上躺一會子。寶玉卻道︰「不了,我往二姐姐她們那里去瞧瞧。」說著,便起身要出去,被襲人一把拉住了。
「你若是不累,有去二姑娘她們那里的,倒不如去太太那里點個卯。出去了一趟,回來叫太太瞧瞧,也好放心。」
寶玉想了想,笑了,「倒是你想的周到,你跟我一塊兒去罷,橫豎屋子里悶著也是悶著。」
襲人一指那桌子上的針線,「這個叫誰去做?你別管我了,快去罷。我叫麝月秋紋兩個跟著你。」
果然喚了麝月秋紋,又用布巾為寶玉略擦了擦臉,才讓他們出去了。
再說林府這里,石信家的送走了鳳姐兒等人,眼瞅著榮國府的車出了府,這才轉身回去見賈敏。她是林府的老人兒了,平日里頭也在內院管事兒,如今瞧了鳳姐兒寶玉同乘一車,臉上雖是不露聲色,心里著實有些月復誹——親姐弟親兄妹還講究個男女有別呢,這沒見過年輕的嫂子跟小叔子倒要同乘一輛馬車的。又不是沒有車,後頭還有三個姑娘坐的一輛不是?
進了正房院子,里頭鴉雀無聲。門口侍立著一個小丫頭,見她進來,悄聲笑道︰「太太吩咐了,嫂子若是回來,只管進去回話。」
石信家的方要抬腳進門,又扭頭壓低了聲兒問︰「姑娘還在里頭麼?太太那里瞅著可還高興?」
小丫頭搖搖頭,也不知道說的是哪個。再要細問,里邊兒清月已經出來了,「石嫂子,太太叫你進去。」
石信家的也不及問了,忙進了屋子。
賈敏正坐在里間兒的一張紅木嵌石美人榻上,垂著眼楮把玩一個小小的粉彩瓷盒。
「太太,璉兒女乃女乃和幾位姑娘並寶二爺都回去了。」
賈敏點點頭,「你各屋子去瞧瞧,咱們走的急,丫頭婆子們的東西叫她們收拾好了,別落下。登上了船再想起來忘了什麼,可就沒處找了。」
石信家的應了,偷眼瞧瞧賈敏,見她輕輕地掀開了那盒蓋兒,湊在鼻下聞了聞,臉上說不出是喜是怒。
賈敏抬了抬手,示意她出去。石信家的躬身後退著出來了,自去吩咐了各處婆子丫頭收拾不提。
屋子里頭只剩下了賈敏主僕幾個,黛玉已經被她打發回去了。寶玉所給的胭脂,自然是留在了賈敏這里。
小巧精致的盒子里裝著的胭脂膏子顏色確實不錯,粉女敕瑩澤,若是涂在臉上,當是如落霞暈染,寶珠光生罷?那氣味兒更是清幽,不似別的一般濃郁。
東西是好的,只可惜,竟是出自一個爺們兒之手。賈敏不由得想,這寶玉平日里到底是如何教養的,功夫都搭在了這胭脂水粉女孩兒姐妹上,可還有功夫念書?
合上蓋子,順手交給清月,「你拿去罷,不拘給誰都好。」
啟程那日,榮府里頭打發了賈璉來送。直到上了船,賈敏才回頭看了眼尚在碼頭上站著的賈璉,嘆了口氣。沒成想,這次回京省親,真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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