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居,雕花木窗打開,月色正濃,灼灼月華如銀傾瀉,染得窗欞一片月白,獸爐里正燃著燻香,縷縷白煙裊裊升騰,消散,空氣中隱隱漂浮著杜若的香氣,夾雜著絲絲若有若無的藥香,除此之外,便是一室的靜默。
千樹靜靜坐在梨木椅子上,凌暮煙已解了她的穴道,她卻仍是絲毫不跟動作,只是背脊僵直的坐著,對面是一張寬大的烏木床,這是凌暮煙的寢室,這樣的環境氛圍,該是透著曖昧氣息的,然而此時,卻只有一室讓人窒息的靜默,凌暮煙便坐在對面的床榻邊沿,千樹不敢抬頭看他,只是僅僅盯著地面,凌暮煙卻是緊緊盯著她,目光鋒利如刀,千樹無法忽略,心里越發忐忑,卻不敢動一下,良久,對面才傳來沉沉的嗓音︰「你還不準備將面巾拿下?」
千樹脊背一僵,竟沁出些汗來,右手緩緩抬起,有些許顫抖,終于捏住面巾一角,感覺到對面凌暮煙的目光愈加鋒利,微一咬牙,素手輕揚,黑巾便飄飄蕩蕩落在地上。
凌暮煙手一抖,眸光愈發沉靜,之前雖然知道是她,可終究還是蒙了面巾的,如今親眼看見,便是無論如何也騙不了自己了,凌暮煙緩緩閉上眼,心底好似翻書,一頁頁翻過沐深之前的報告,「前任御史大人李牧在家中遇害,是太子派人下的手,那殺手,好像是滄月閣的。太子在朝中找各種借口替換了一批老臣,卻查不到任何太子作案的證據,這些均是出自滄月閣之手。看來,滄月閣已是和太子聯手,這個組織勢力不可小覷,在江湖中如今已是無人能出其右,而且極其神秘,屬下出動一百名暗衛連查兩月,竟還不知道其主要人物是誰,說不定便是太子本人,時日已久,必會成為心月復大患•••••」
千樹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了忐忑的心情,細細一想不禁自嘲一笑,他們本來就是敵人,她嫁給他,他娶她,都只是因為一道聖旨,自己何必怕他知道,只怕他正好趁此機會休了她,好將她這塊礙眼的絆腳石徹底請出視線以外,他知道了,又怎會在乎,況且,他還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滄月閣閣主••••
抬眼看向凌暮煙,他好似入定了般,定定坐著,嘴角隱隱泛著一絲苦笑,狹長的丹鳳眼凝成一條線,他閉著眼,千樹心底竟松了口氣,緩緩打量起他來,他的睫毛很長,還在微微顫抖,直直如羽翎覆在眼睫上,高挺的鼻,嘴唇很薄,有些柔美的味道,整張臉卻不失陽剛氣息,黑如墨緞的長發隨意束在腦後,淡黃的燈光映照下來,少了平時冷冽凌厲的氣息,有一種溫潤如玉的味道,無論怎樣看,都是完美出眾的。千樹正看得出身,那如羽扇般的睫毛抖動兩下,墨寶石般的眼楮露了出來,直直看向千樹,千樹臉一紅,忙低下頭撇開視線,心中暗自惱怒,接下來他定會雷霆震怒,怪自己欺騙了他,自己卻還被他的美色所禍,何時也這般莽撞丟人了,緩緩抬起頭,千樹握了握拳,又恢復了一貫的冷然淡笑。
凌暮煙目光復雜的看著她,修長的黛眉,縴長的睫毛如羽扇般撲閃著,直直垂落在眼瞼上,挺翹的瓊鼻,嫣紅的嘴唇抿著,在燈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凌暮煙心下一動,當年,她便是用這張嬌美檀口為他渡氣嗎?唇上仿佛還殘留著羽毛般溫熱的觸感,嘴角不覺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可隨即又變成淡淡苦澀的笑。
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她,該質問嗎?那樣只會讓兩人更尷尬,即便她承認了,自己又能怎樣,殺了她?心底苦苦一笑,怎麼下得了手,便是她跟暗衛交手時,自己也是小心翼翼盯著,生怕她受一點傷,罷了,問了又能如何。
氣氛有些僵滯,空氣中隱隱流動著一絲猶疑一絲凝重,凌暮煙忽然起身向千樹走來,華麗的絳紫色袍子下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千樹來不及欣賞,心底一驚,本能的起身飛速退了兩步,戒備的看著他,再往後便是雕花的窗欞,退無可退。
凌暮煙也隨著這個動作僵在那里,抬至胸前的手掌緩緩握成拳垂了下去,剛才她扯面巾時動作太大,導致包裹著頭發的黑巾快要掉了,他不過是想順手幫她把垂落的黑巾理一理。
千樹看著他起身跨過來卻又不再向前,倒顯得自己的閃躲是多麼可笑,眼底不禁浮現一絲疑惑,他難道不是想要制住她麼?這個男人,她委實是看不懂猜不透。
凌暮煙眸色深深,轉身朝門外沉聲說道︰「沐深,帶王妃到沉月閣休息,沒有本王的命令,不準王妃私自離開沉月閣!」
千樹一愣,這人是要將她關著麼?睿王府雖是戒備森嚴,她要離開也不是不可能,還沒回過神,又听得凌暮煙接下去道︰「另外派人到天香樓去請王妃的兩個丫鬟,若是不來,便跟她們說下次見到王妃若是缺胳膊少腿的•••可不關本王的事!」說到最後,聲音已是沉了又沉。
千樹眉一皺,這不是赤、果、果的威脅嗎?先把兩個丫頭騙進來做人質,自己想逃跑便有了牽掛,若是孤身一人還好,可飛星縴雲二人想從這睿王府逃出去卻是不可能的事,連宸燁也著了他的道,可現下自己卻是夜闖王府被抓的賊人,哪有反抗的機會,嘴角牽起一抹苦笑,看來和睿王府這場緣分是躲不過了,還是靜觀其變再說。
冷靜下來,千樹也只能模模鼻子自認倒霉,誰讓自己是讓人家抓住的賊人呢,現在是主人家想怎樣處置,自己也只能拍手笑著說謝謝,尋思了半晌,听得沐深應了一聲便出去安排了,千樹也未出聲反駁,抬頭看了眼背對著她的凌暮煙,心下忽然一動,這人剛才說去天香樓請飛星和縴雲,這人是如何知道她們在天香樓的?不會以前的每次出府他都知道她們失去天香樓吧?千樹心底一寒,深深睇了凌暮煙一眼,這男人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深不可測。
正看著凌暮煙豐神俊朗的背影呆愣著,便听沐深在門外低聲說道︰「爺,已派人連夜去請,只是沉月閣久未住人,屬下已吩咐劉叔帶人去收拾,只是恐怕還要一會兒才能請王妃住進去。」
凌暮煙劍眉一皺,還是輕點了點頭,轉身繞過千樹走至烏木圓桌前坐下,仿似這屋里沒有千樹這個人,凌暮煙已是自顧自的品著紫砂壺里溢出縷縷清香的上好茗茶。千樹自小便十分喜愛品茶,只聞那淡淡的香氣便知道這是武夷山的大紅袍,這種茶只能生長在武夷山巔的紫紅色泥土中,而且對溫度和陽光的要求非常之高,年產不過二十來斤,即便是皇室中人也不可多得,可謂千金難求,千樹還記得幾年前師傅來拜會頤心師太時曾贈予師太一小小木盒,那木盒不過拳頭大小,後來才知那看上去烏沉沉的古樸木盒里裝的便是這武夷山大紅袍,那時千樹尚十五六歲,還未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這茶如此精貴稀罕,當時看著師太與師傅仿佛品天下最珍貴之物般小口淺酌,便央了師太也讓自己喝了一小杯,只覺得還未入口便香氣宜人,清香凌冽直透肺腑,待咽下去後更是覺得五髒六腑都好似用清晨的露水清洗了一番,神清氣爽,渾身舒暢,可比靈丹妙藥,從此後千樹便對這茶念念不忘,才纏著師傅一一詢問這是什麼茶,如今才會一聞香氣便知出處,想來皇上對凌暮煙還是不錯的,這世間頂尖的貢茶都賞賜了。
肚子里饞蟲直冒,千樹也只得轉頭看向別處,此時凌暮煙不找自己麻煩便謝天謝地了,他刻意忽視自己,自己還是不要去老虎尾巴上拔毛的好,等飛星和縴雲來了再說。
心里一番思量,千樹無所事事的走到門口的梨木椅子上坐下,懶懶地打量起凌暮煙的寢室來,這寢室到處透著陽剛簡潔的氣息,清一色的黑白灰,冰冷中透著凌厲,倒是和他的氣質很像,眼一轉,忽然看見熟悉的字跡,不由凝眉細看,卻是之前她在宮宴上作的那首詩作,心下一顫,之前拓跋郁曾提起過睿王向聖上要了這副墨跡,她卻未想到他竟是掛在自己的寢室里,看那紙張周邊已是被表了一圈黑色的烏木框,看表面泛著一層淡淡的白色光暈,便知表層已上了混合著藥草的蠟,防止紙張變色字跡月兌落,可見主人的用心,再順著那字畫看過去,便是正對著凌暮煙的烏木大床,千樹心思一轉,躺在床上便正好可以看見這字畫•••不由轉頭看向凌暮煙,卻見凌暮煙剛好端著茶盞淺酌,讓千樹略帶疑惑的目光看的一愣,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舉著茶盞的左手不由一僵,有些倉促的放下茶盞,左手半握在唇邊輕咳一聲,忽然冷聲說道︰「沐深,帶王妃下去休息。」
門口小心觀察著兩位主子的沐深嘴角不禁勾起一絲笑,看了眼有些愣怔的千樹,躬身比了個請的手勢,低聲說道︰「王妃請。」
千樹抬腳朝外走去,又不禁回頭看了眼臉色緊繃的凌暮煙,這人轉變也太快了,而且剛剛他的表情怎麼看怎麼不自然,好像有些別扭,臉上仿佛還透著一絲不自然的紅暈,千樹又看了眼前面步履沉穩的沐深,剛剛•••她好像看到他偷笑•••
出了暮色居便是一截短短的回廊,兩邊栽種著各種花花草草,此時開的正是奼紫嫣紅,在暈黃的燈光映照下更是嬌艷異常,千樹臉上已沒有黑巾,一身黑色夜行衣,倒是顯得白淨的瓜子臉在星光中越發耀眼,心不在焉的欣賞著各色花草,心里卻不斷琢磨著凌暮煙此番將自己軟禁是為何,正想得出神,忽然感覺背上投射來一道凌厲如刀的視線,背脊一寒,這種感覺•••不是殺氣,只是怨恨,千樹不由放慢腳步,臉色沉了下來,這王府里,想要自己命的人還真不少,走至回廊轉角處,千樹借轉彎之勢猛地回頭,只見不遠處燈光閃爍的閣樓上似是又人影閃過,卻已消失不見。
千樹不動神色地觀察了小樓片刻,腳下不停,佯裝不在意的問道︰「沐深,不知王爺居所東面院落居住的是誰?」
沐深一愣,並未回頭,只是恭敬的答道︰「稟王妃,那是蓮香院,住的是桑夫人。」
千樹眉頭微皺,如此便不足為奇了,只是日後再王府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低頭尋思著,突見前面的沐深已停了腳步,千樹抬頭一看,已是到了沉月閣,古樸的暗紅色木門,上方一塊長木匾上書沉月閣三個龍飛鳳舞的黑字,千樹四處一看,這院落竟是緊挨著暮色居,站在暮色居二樓上便可將這院落里的景物一覽無余,凌暮煙這是要監視自己?倒真是狡猾,看來這番想要離開王府,又要費一番力氣了。
千樹抬腳跨進院門,只是腳還沒落地,便听見一聲驚喜的呼喊︰「小姐!」伴隨而來的是一道鵝黃色的身影,直直撲進千樹懷里,千樹忙伸手扶住,不由笑的眉眼彎彎,這般急急火火的,除了縴雲還有誰?這撲到的架勢,生生將千樹又推到門外。
千樹不由嘆了口氣笑道︰「你這丫頭,好歹讓我進得屋里去啊。」
縴雲笑了起來,忙從千樹懷里鑽出來,卻仍是拉住千樹不放心的上下打量︰「小姐,有沒有受傷?啊?听大少爺說你和睿王交上手了•••」千樹眼神一厲,縴雲忙掩住了口怯怯的看了眼沐深,沐深卻好似沒听見般垂首恭敬的立在一旁。
千樹不再說話,拉了縴雲朝里走去,只見飛星正站在院子里,見到她也是眼楮一亮,手里還拿著明月蕭,周圍站了五六名黑衣暗衛,千樹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飛星便微點了點頭站到一側。
沐深輕一擺手,那些暗衛便朝四周躍去,悄無聲息的隱遁至黑暗里,沐深低低說道︰「王妃,這沉月閣已派人打掃過,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一早便讓管家為您安排服侍的丫鬟過來,今晚就委屈王妃了。」
千樹舉目四顧,這院子亭台水榭應有盡有,院落寬敞明亮,比起以前的離水居不知華麗了多少倍,雖是晚上也處處燈火明亮,只是怕還不如離水居自在呢,在心底嘆了口氣,千樹微點了下頭︰「無妨,有勞你了。」
「這是屬下分內之事,天色已晚,王妃請歇息,若有需要隨時可傳喚沐深,沐深便告退了。」
千樹不再言語,隨意揮了揮手,沐深躬身一拜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