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擱淺了,大海到了盡頭,這應該是一片比東莊略顯遼闊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頭的玉米田遮住了我的視線,我很奇怪,這兒怎麼會有玉米田。我忽然想起爺爺給我們講過的那個故事,那麼這兒應該有我的族人,一定有。因為他們的種植方法和我們一樣,玉米田到處都是,躲無可躲,只好走進玉米田的小路,小路由石頭鋪成,異常干淨,與東莊無異,漸往里走,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聲音。而且似乎是我那些曾經的二十二個兄弟的聲音,我呼喊他們,他們似乎在回應我的呼喊。
我狂奔起來,不顧自己的年邁,雖然巫術在手,那一瞬間我是人,不是巫。可是沒有人,眼前的是二十一個墳堆。那聲音來自哪里?正在我思索的剎那,我忽然望見遠處的炊煙,借著微光我發現墳堆前都有一塊墓碑,碑上刻著他們的生卒年,最後我發現二十一個墓碑之後還有一個無字墓碑,這是為何?難道我們這一支的二十二個人,死後也希望葬在一處,遙望故園,靈魂有岸。
我向著炊煙的方向走去,這炊煙是家鄉的味道,也許有頓豐盛的玉米飯等著我呢!
原來在玉米田深處,有一片東莊式的村落,我唱起了兒時的歌,忽如—忽如—哈……忽如—忽如—哈……忽然村落里有狗吠聲,許多小孩子在村口張望。
不是近鄉,我卻情怯。走入村中時,許多人圍了上來。
「您來了!」許多人異口同聲的說。
「你們是?」
「東莊人的後代。」他們答。
「那二十二個墳堆!」
「那是你的兄弟!」
有人轉身回屋拿了一卷羊皮書信,我看著熟悉的東方文異常高興,原來他們已早我而去,他們當時在那場劫難之中,逃了出來,浮海至此,也算陰差陽錯,他們是同一天離去的,離去的時候他們想起了爺爺的話,東莊人是不能分開的,死也要死在一塊,所以也為我準備了一座墳堆,等我哪一天累了,就進去歇著。他們似乎冥冥之中知道我會到來,所以寫下這封書信,即便不是我,也希望東莊的後人看到。他們不會想到我還能活著。但是這一刻,我真的感到去日無多。
我捧著羊皮卷,不知該說些什麼。卷上說他們來到這片大陸就安定了下來,當地有巫師得知他們的來歷,就常來照顧他們,那些人傳承的也是東莊的巫,所以一視同仁。給了他們玉米種,沒多久,這兒就成了玉米田,他們在田中搭建了房子。他們的生活雖然保持東莊式的,但是膚色在漸漸變成紅黑,他們也喜歡上了放牧、打獵,將自制的油彩涂滿全身,頭上插滿羽毛,祖爺爺的裝扮已經被他們否定,衣著跟當地一樣。
他們信中說這片土地是巫的王國,巫的世界,這兒的一切符號都是為巫而存在的,他們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都是在巫的指導下進行,耕種收獲也是如此,而且巫術在這兒與天道相合。這兒的巫還很純粹,沒有沾染世俗之氣。
更讓他們感到奇怪的是附近有一個王國,全部由女巫組成,任何男人不得入內,所以那片土地很神秘。可是從那個國度出來的女巫,每一個都能迷倒一個君王,君王拱手把國家交給她,臣民們也都順服。所以外界想方設法不讓她們走出她們的國土半步,于是這一僵持,就是千年,但幾千年來,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常听到有昏庸的國君因迷戀而亡國亡身。
我想他們為什麼把女巫的國度寫得那麼詳細呢?難道這是我們東莊男人的通性。
羊皮卷還沒讀完,他們就叫我吃飯了,吃飯的習俗還是那樣,誰到誰先食,絕不因一個人,耽誤幾個人的時間,這是東莊一貫的習慣,不因時空的轉變而更改,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做到惜時如金的人。
飯畢,我接著讀信,我發現羊皮卷已經相當脆弱了,不忍翻動,那麼羊皮卷的歷史似乎是我之漂泊的歷史,那我的年齡豈不更加模糊,也許時間早已把我忘記,兩不相欠,均自安好。
他們繼續寫道,時間久了,才發現當地的人為什麼把他們留下來,就是為了對付女巫,女巫起初不把外來的巫放在眼里,時間一久,她們支持不住的時候,趕緊求饒,但他們沒有進入,以免有詐。女巫自己出來了,個個驚艷絕倫。奇怪的是也是二十二個人。當他們問起的時候,她們說這個族有一個信仰,就每個人都是輪回,一個人去了,影子還會留在地上,等待著另一個人接續,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每一世都是二十二個人,而且她的樣子跟祖女乃女乃相似,似乎天底下美麗的女人長得都是一個樣。每一個都是這樣的美好,于是他們和她們結成了夫妻,于是那個古老的神話,因他們的到來而被改寫,按說這二十二個之中的一個有我的一個。他們接著寫道,其中那個女巫駕船而去,不知漂泊向世界的何處,還是何處的世界。
我在想會不會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我無與倫比的妻。我想是,因為這是命運,在巫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注定,所謂改變是另一種注定。
陽光照在羊皮卷上,是每個人都熠熠生輝,這兒的陽光也像極東莊。
也許是年齡的問題,沒讀上幾頁又開始犯困了,下面的文字我不想讀了,我怕見到我的過去與他們的過去。可是在我犯困的剎那,一個人,一個白須老者,著一身巫師袍,走了進來。
是爺爺,爺爺!我失聲叫了出來。
一笑,讀下去,就像你們小時候讀我寫的小說。
爺爺,我們是不是又在一起了。
我們一直沒有分開啊!
爺爺向我走來,我想抱住他時,卻撲了個空。
我再次打開羊皮卷,接著記敘的是他們在這個地方的繁衍,我讀著讀著仿佛回到了東莊。也許他們在冥冥之中在四處尋找到了失落的靈魂,而他們安定的肉身中心靈也許不曾停止過對遠方的懷想。
我放下羊皮卷又打開,打開又放下。信的末尾,他們似乎預見到我的到來,因為他們信中認為我東莊走得最遠的一個人,一定會把他們的靈魂帶回家。他們說用畢生的功力化成一片聲響,待東莊的人听到,二十二個墳塋只是一個虛像,而真正的他們化成了骨灰,合裝在一個陶罐中,待人帶他們回鄉,回到東莊,那個已經被人遺忘,而只有少數記得的地方。
羊皮卷沒有合上,我就淚如雨下,也許我們因為內在外在的原因離開故鄉,可心中卻時刻都把她記掛。
我回過神了,孩子們都在看著我,那眼神是企求。我知道他們想回家,可是如果我告訴他們東方已經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東莊的周遭一是另一個是以將東莊吞噬的存在,他們還會在嗎?說還是不說,我在思考。
我從東莊幾進幾出,與其說是尋找某種東西,不如說是在躲避某種東西,這東西龐大無比,令人恐懼。唯有信仰者不必懼,但是我的離開,我自己也說不明白。也許感覺自己在家鄉像個庸人,在外面卻能放得開自己,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負。
但這些似乎都不是,也許這只是表面的生活,具體是什麼,我也在繼續思考。也許我只在證明自己吧,也許想來一次叛逆吧,可是我一生的直徑只能說明我在繼續一個固有的事物而從來有新的發現。我一生所做的也並不比他們多,相反也許不如他們,他們是真正繼承了爺爺所說的的巫,而我更多是不務正業。他們建造了另一個東莊,而我則失去了一個東莊,甚至說毀滅了一個東莊。我的罪過大的不可饒恕。
帶我們回去吧,爺爺!
他們叫我爺爺了,看來我的外表期滿不了他們的感覺。
爺爺,我們回去吧。
他們在叫我,可我分明感覺這是我在叫我的爺爺。
回,我們回。
因為流浪的終極就是回歸。
可是在動身之前得做好準備,怎麼回?乘船或者騎馬,還是步行?
騎馬,我們這兒多的是馬。他們回答我。
可是有水的地方呢?
他們拿出一副畫,我仔細看了看,原來是一張地圖,似乎我走過的路都在上面了,似乎整個世界都在上面了,並且還清楚地寫著東莊,我看著有些激動。
他們指著兩塊陸地之間的代表海水的區域說,爺爺們說,天冷的時候這兒會結冰,只要沿著冰就能回到家鄉。
可是如果天不夠冷,冰不夠厚怎麼辦?
爺爺們說,你們都能!可惜他們卻沒能帶我們回去。
是的,我能。
在寒冷到來之前做些什麼呢?我似乎不能閑著。
它們在儲存食糧,制備冬衣。而我則在荒草地上行走著,似乎永遠在尋找著什麼。也許還有一個種族等待著我去發現。孩子們帶著我去參觀他們的草原和馬匹,還有他們女乃女乃們的女巫國。國中似乎仍有很多人,房子多的不計其數,是不是似乎能听到那些令人心悸的可怕的呼喊聲,但是這似乎並不能引起他們的驚訝,因為這是自然留下的聲響。我發現此處的樹木異常高大,于是對他們說伐下做許多船只,他們沒有同意。
可是我對他們說東莊也未必是好,你們倒不如在此永久地住下,因為故鄉已經不是他們心中的了,他們還是執意要回去。正如熱戀中少男少女,不論你怎麼說,他就是一意孤行。
他們對故鄉因時間和距離開始美化,于是故鄉在精神上佔據了他們的心靈。
他們繼續商量,而我悄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