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清沂終于下定決心，格林太太忍不住笑了︰「放輕松，張。烹飪其實是很簡單的。」
「對啊，把食物變成垃圾也是很簡單的。」清沂咕噥道。
「萬聖節是一個美好的節日，在座各位當然是要和家人共度的，一餐豐盛的套餐能讓節日氣氛漲到頂點。說到萬聖節，自然少不得南瓜和糖果，因此套餐中也有這些要素。第一道菜︰南瓜乳酪派，材料如下︰9寸派皮一個、女乃油女乃酪120克、砂糖35克、雞蛋1個、熟南瓜泥200克、玉米澱粉5克、牛女乃……」
清沂木頭樁子般站在旁邊，感覺關節銹得需要兩升潤滑油。他只能保持笑容，局外人一般注視格林太太。
「材料介紹完，就輪到做法了。烤箱預熱190度，把派皮放中層，烤20分鐘左右，至表面變黃——張。」格林太太將一個托盤交給清沂，示意他去廚房。
什，什麼！清沂接過托盤，足有兩三秒不知如何是好。他來到廚房，打開烤箱，然後面有難色︰剛才格林太太說什麼來著？預熱250度嗎？30分鐘還是一個小時？按順時針方向還是逆時針方向轉動旋鈕？哪里又是定時按鈕？……
當他從廚房鑽出來時，格林太太又在講下一步︰「熟南瓜泥很容易做。先將南瓜切片，放微波爐高火加熱六分鐘，搗成泥就是了。」說到這兒，微波爐叮地一跳。格林太太取出熟南瓜，交給清沂一個有圓頭的小工具︰「動作要快，等南瓜冷了效果就不好了。」
清沂誠惶誠恐地縮到一邊，對手里的南瓜狂/搗一氣。他銘記「動作要快」這句叮嚀，在不牽扯傷口的限制下盡可能大幅度動作。
「把女乃油女乃酪和細砂糖混合，隔溫水加熱，然後用打蛋器打至砂糖融化。張，搗完沒有？」格林太太頭也沒回，只習慣性地問道。
清沂剛想說「搗完了」，猛然發現自己兩只手套上都是南瓜泥——他的動作太大了。眼看預定的南瓜泥少了三分之一，清沂就有冷汗沿著臉頰滑下。是的，我很冷靜……他把南瓜泥往桌面一擺，以閃電般的速度把兩手擺在背後。
格林太太狐疑地回望他，看見他一臉正直，不由好笑。她又繼續道︰「當女乃酪和砂糖充分融為一體後，加入一個雞蛋，再攪拌均勻。然後玉米澱粉和牛女乃也是同樣要求，必須攪拌均勻。」說著就動手攪拌玉米澱粉和牛女乃。
嗯？干嘛沒打雞蛋？清沂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這又是把活交給自己干呢！他拿走一個雞蛋，回憶當初格林太太優美的動作——把雞蛋往鍋沿輕輕一敲，再掰開，蛋黃和蛋清便自然、完美地自殼中淌出。冷靜，冷靜！他動作僵硬，活像剛放完大招、陷入硬直狀態中。一顆雞蛋在他手中足有千鈞之重，差點拿捏不住。
喀。蛋沒碎。
清沂皺眉，手上加了幾分力度。啪啦！雞蛋是碎了，可碎得非常徹底，一半蛋殼都落進碗里，像是個浮出海面的小島嶼。清沂嚇得魂飛魄散，趕緊伸手去撈，誰料那蛋殼碎成好多碎片，混入女乃酪中，一時撈不出來！
「張？還沒行嗎？」
「再等等！」清沂喊口令似的大聲回答，把台下的女士們都逗笑了。但現在不是窘迫的時刻，而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機啊！他一狠心，不管那蛋殼渣子，用力攪拌起來，看看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將渣子碾成舌頭察覺不出的碎末。他已經自怨自艾到極點了︰好吧，也許我此生能學會九宮步，但我絕對學不會敲雞蛋。
「把南瓜泥、女乃酪糊倒在一起，再充分攪拌。」
清沂苦著臉取走盛放南瓜泥的小碗。他晃動手腕，腦里還出現一聲提示音︰經過長時間的戰斗，您的攪拌精通升級了。啊啊，可怕的混合物。
格林太太回到廚房，將烤好的派皮拿出。清沂很有些做賊心虛地偷望一眼，發現派皮顏色也不算難看，不由大贊自己辦事得力。格林太太將清沂辛苦半天得出的混合物倒在派皮上，還用調羹將之涂抹均勻︰「烤箱預熱175度，中層，35分鐘，至女乃酪表面硬實、變黃就行了。南瓜乳酪派香氣撲鼻、甘甜軟糯，能讓小朋友吃得停不住嘴。只要再點上藍莓醬，就能制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鬼臉，更添樂趣！」
再次將托盤塞入烤箱，清沂心想︰終于解放了！他抱著歡欣雀躍的心情踏出廚房，只听見格林太太和緩的聲音︰「接下來介紹萬聖節套餐的下一道菜，幽靈布丁！需要的材料是……」後面的話他已听不見了。他靠著廚房的門，軟軟癱坐于地。惡魔的聲音不斷從客廳傳出，催促著他︰
「張，張？快過來！」
—————————————————————————————————————
漫長的一個小時過後，烹飪課總算是結束了。女士們纏著格林太太說些家長里短，清沂則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累得就快休克。再過了約十多分鐘，學員們才全部離開。
「張，幫忙把菜拿到餐桌，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午餐啦！」格林太太沒有先收拾一應烹飪用具，而是先布置餐桌。
清沂筋疲力盡地坐到餐桌旁，那模樣簡直像剛進股市便遇見金融風暴。他立刻感覺身處地獄——這一桌子的菜都是他做的，他當然明白個中的味道！然而他不能不吃。他是做出這些垃圾的元凶，要負上全部責任。一想通此處關節，他便大無畏起來，拿起餐具。他舀起一塊幽靈布丁，然而這時他又遲疑了。
格林太太已經做好餐前禱告，見清沂遲遲未動面前的食物，感覺相當奇怪︰「怎麼不吃？」
清沂嚴肅地道︰「我不是怕死，只是沒寫好遺書。」
「傻孩子！快吃吧！」老人被逗得咯咯笑起來。
幽靈布丁是一道甜點，用黃油制成，澆上巧克力醬，再還要撒一層糖霜。在碟子上就像是一個披著白色幕布的幽靈，還會晃悠悠的，是一道極具趣味性的美食。當然，在清沂看來則是一道極具趣味性的災難。他蹙眉吃上一口，然後呆滯幾秒，叫道︰「好吃！您是怎麼辦到的，我明明搞砸了布丁的材料！」
「烹飪其實並不需要對材料精確到克。食譜雖然詳盡，但只適合初學者，真正的廚師是照著自己心意烹飪的。」
「您以前當過廚師嗎？是餐廳的還是酒店的？」清沂驟然生出崇敬之意。
「那當然沒有！我這一輩子，只為湯姆和孩子們做飯，還有你。」格林太太望向牆壁上的照片，淡淡地微笑。清沂心知，她又在回憶逝去的丈夫。她嘴角微翹，眼神柔和、安寧︰「烹飪其實並不難，只要你是發自真心地為某個人做菜，那就能做出人世間最好吃的菜肴。」
發自真心？听見這幾個字的一瞬間，清沂的偽裝崩裂。
「做事、做人都是一樣的道理。評價‘好’與‘不好’的標準，在于你是否發自真心地做了這件事。如果為了某種社會規則或要求便強迫自己，到最後只會扭曲心靈。笑容應該發自真心，熱愛也應該發自真心。」
她注視清沂，那雙眼楮飽經風霜，卻依舊清澈、明亮，似乎不曾隨她一起老去︰「我這一輩子也快過完了，見識了不少人，像你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張，你是個好孩子，你做的已經很好了。你一直克制自己，才能站在光與暗的邊緣；但如果你稍微放松警惕，就會和你那被解雇的同事一樣，滑入犯罪的深淵。」
清沂悚然一驚，抓著餐具的手微微發抖。格林太太確實發現了他體內的「惡」，可那正是他最不想被人得知的一面，而格林太太偏偏是最不應該得知的人。她是那麼好，那麼溫柔，那麼和藹，怎麼可以被「惡」污染視線！
「在擔心嗎？孩子，沒有人是耶穌。人類在成長過程中必定會沾染好的習性和壞的習性，你只不過是比別人突出一點兒罷了。在我眼里，你只是缺乏母愛，並不是什麼怪胎。但這樣遲早會發生問題。你只是勉強自己向往光明面，你需要真正熱愛光明。」
「謝謝您。」清沂道。他的語氣很差，可他也不想這樣。
「這堂是烹飪課，我們把話題轉回烹飪吧。嘗試著付出真心，為一個你愛的人做菜吧？」
清沂忽然道︰「我想問一個問題……愛，是什麼？」
格林太太有些驚訝，然後開心地笑了，皺紋無限增添她的魅力︰「愛，就是無私，就是奉獻。你寧願自己過得不好，也希望對方過得比你好，這就是愛。無論友愛、情愛……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快吃吧，我的中國兒子。」
清沂眼眶一熱，然後低頭，大口吃起南瓜乳酪派。他咀嚼的動作忽然停頓。
「怎麼了？」老人關切地問。
「沒什麼，呵呵。」他掩飾道。總不能說吃到蛋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