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迷蒙的眼楮微微一變,千音忽然轉身坐到了君瀾的身側,半靠在桌上,單手支著頭顱,迷蒙的笑意染上了碧眸,氤氳成最撩人的水霧,「小蝴蝶這是在關心我嗎?」
「千音公子又說笑了。」君瀾不由一陣晃神,卻勾唇淺笑,原本深碧色的眼楮變成了淡淡的湛碧,粼粼地映射出她的影子,她忽地垂眼,低聲譏諷,「公子生病了,還不是小女照顧你。」
千音微挑眉梢,低低輕笑︰「小蝴蝶快吃吧,吃完了回去伺候本少爺。」
「你——」話還沒說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的蝦仁。
「現在就讓本少爺來伺候你,我的小蝴蝶。」將筷子湊近自己的嘴里,千音輕輕吮了一下,眼楮卻是直直對上君瀾那雙隱隱憤怒的眼眸,炫耀似的咯咯笑了起來。
最後又霸道地宣布︰「以後只許叫我的名。」
同樣的煙雨下,高塔上,煙波四起,渺茫無限。雨絲密密灑落,卻是無聲無息,放眼望去,已分不清哪里是雲,哪里是雨。
風越吹越大,呼嘯著掠過高塔,吹得那襲憑欄而望的錦袍獵獵作舞。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端著奏折,伏在地上,眼角掃過眼前飄來蕩去的衣角,瞥到了那個憑欄的背影。
他知道皇帝又在冥想,自從君相去往紫州後,皇帝越發得沉默與深不可測,今日里,皇帝手里總是拿著一方錦帕,站在高塔的最頂端憑高俯瞰。李公公曾有一次清楚地瞧見錦帕上用金銀彩線繡著扭結繁復的花紋,那花紋形狀奇特,看起來十分詭異,艷麗如在夜間怒放的地獄烈火,仿佛迎面要跳出來般。細細密密的花紋中間,用玲瓏彩線繡的一個「塵」字尤其突顯。
在看到這方帕子的那剎,李公公想到了十年前被一夜滅頂的彩家,只有彩家才繡得出如此精致詭異的錦帕。以天神的仙發引針,以神女的金簪引線,一針一線之間便是呼風喚雨——那便是彩慕坊留給世人神一樣的傳說。
高塔之上,青雲離合,縱橫交織的雨幕里,有閃電無聲無息地掠下高塔。
皇帝仍然孤高而立著,如玉芝蘭樹。李公公知道,還沒有到兩個時辰,皇帝是不會醒轉過來的。高塔上,雨前濕潤的風陡然撲來,竟繞過皇帝直直迎面撲到了李公公的臉上,他忽地一陣哆嗦,過頭舉著的雙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密密的麻痛如同電流一樣鑽進手臂,有如數萬只螞蟻在啃咬般,原本已經麻痹僵硬的手幾乎端不住那章薄薄的奏折。
正當他在心里哭喊萬歲時,一直出神的皇帝終于說話了︰「放下奏折,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李公公勉強起身,將奏折放在小幾上,悄悄退下。
高塔上又只剩下他一人,耳邊有呼嘯的風聲,視線里有不斷從浮雲中下落的雨線。一眼望去,滿目蒼茫,心卻廖索、寂寞。
「又下雨了……」龍錦騰忽然喃喃自語,低眼望著塔下,茫茫雨煙中,隱約可見整個錦都的輪廓,靜默地匍匐于他的腳下。
天地之間,九天之下,如今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
龍錦騰緩緩轉身,瞥了一眼案幾,高厚的奏折已經湮沒了半張小幾。他嘴角浮起了如霜般的譏諷,今日已經第幾張了?
君相離開的這一段時間,滿朝文武都紛紛上奏選妃立後。一人說「皇上剛登基不久,綱基不穩,如今北夜國突然提出和親,正是大好時機」。另一人說「北夜國雖不是以公主和親,但微臣听聞阿瑞親王爺在北夜國權傾赫赫,舉足輕重,以他的女兒來和親,更是良機」。還有一人說「微臣認為,皇上要立後,應以朝臣千金當選,我們要小心狼子野心」。
想到這里,龍錦騰眼楮里陡然涌起說不出的憤怒與陰郁,霍然騰手,「嘩啦」幾聲,高厚的奏折紛紛落地。那一刻,龍錦騰終于忍不住苦笑出聲,笑聲里帶著悲苦的絕望——還是找不到她麼?幾年了?八年了吧?太久了,久得他快放棄了。
「皇上……」下高塔不久的李公公忽然又急匆匆回來稟報,听到皇帝的笑聲,陡然一陣膽顫,「公孫御史送來了一份禮,請皇上過目。」
他捧上錦盒,將雙手奉過了頭。
龍錦騰轉過身來,拿過錦盒來打開盒蓋,目光一掃,登時一震︰紫玉令!卻是不動聲色地問︰「公孫御史另外有什麼話說?」
「只,只道︰少年歸塵來,東錦第一相。」李公公膽戰心驚地匍匐跪地,不敢抬頭,他知道此刻皇帝的聲音越是平靜,就代表他越危險。然而許久也沒有听到皇帝的聲音,李公公小心翼翼地抬頭,對上了皇帝那雙露出了他有史以來第一次所見的震驚之色的眼眸。
只見皇帝雙手有些顫抖著從錦盒中拿出一塊玉佩,驚慌間,李公公瞧見了那玉上綿延著細細的紫色紋路,白中帶紫,晶瑩光澤的表面上刻著「玉面」兩字。
玉面?
玉面公子!
正當李公公震驚時,皇帝冷然下令︰「下去!」
李公公臉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踉蹌著往外退去。
淡淡的麝香盈滿了整個高塔內,叩敲了他隱然的記憶,他的眼楮因激動和震驚而睜大,瞪著手中的玉佩,說不出話來。
竟是紫玉令!
這一瞬間,龍錦騰的眼楮霍然渙散開來,有些恍惚不定。他下意識地將紫玉令按在了胸前,仿佛那里有著女孩活潑爛漫的氣息。
記憶的片斷中,在氤氳的山間,影綽的林間,還有在那繽紛的花草間,那抹嬌小而稚女敕的身影和他共融,融合成寧靜和甜蜜的記憶流光。
龍錦騰仿佛無法相信一般,顫抖著握緊了紫玉令,心底的狂喜和激動狂潮般排山倒海而來。
東錦第一相……竟是君瀾?!
她竟是那個丫頭!
那個曾經和他度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和他有過一個今生再也無法實現的誓約的小丫頭!
龍錦騰眼里是蕭瑟的表情,手里握著紫玉令,眼楮定定地望著高塔外雲層的某處。
那一年他十六歲,在江湖上已經是個聲名赫赫的驚世少年,神龍不見虎尾的「玉面公子」。他瀟灑恣意,狂傲不羈,然而在那個破廟里,他遇到了彩璧塵。
他猶自記得,在那個破廟里,那個孩子閃著晶亮的大眼楮求他救救她的大哥,在那個瞬間,他看到那個孩子尚自稚氣的臉上,在淡淡的月光下,居然有一層細細的汗毛,紅撲撲的臉如同一個大大的水蜜桃,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因為這樣,他救了她的大哥,也安頓了她的大哥,卻讓她跟著自己在江湖上不斷游蕩。
破廟的相遇,兩人的誓約,他注定要被那個小丫頭降伏。自八年前七幽谷的分別,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直至今日。
一別就是經年。
那丫頭……如果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吧?脾氣會不會好點,是不是還是那麼愛哭?是不是在氣惱他在她面前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龍錦騰緩慢地摩挲著紫玉令,腦子里翻騰著八年前的往事。想著想著,他薄如劍身的唇角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容,暗自緊握住了紫玉令,那個誓約,如今還可以實現麼?清俊的臉上忽然有了沉郁痛楚的表情。
君瀾真是小丫頭嗎?
想著想著,卻在下一刻,男子忽然蒼涼地嘶聲大笑起來,伴隨著九天的長風急雨呼嘯著傾斜而下。
風在身側呼嘯,好似遠遠近近有誰在對他嗤笑——龍錦騰,人算不如天算啊,你和她,蓬山萬重又萬重了啊。
手中的彩慕絹飄落到了地上,風陡然穿進來,吹起了地上那方錦帕。他想伸手去抓,卻又頓住,任它飛向塔外。然而在彩慕絹飄落高塔的那一瞬間,龍錦騰雙手一揚,彩慕絹碎裂成千百片,如同蝴蝶般簌簌落下,隨著長風無聲無息地飄向了遠方,他的心也追隨著那些碎片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陡然間,他一陣心灰意冷。
他驕傲、他自負,龍錦騰忽然間知道了,原來在某些剎那,他的軟弱卻也來得極其的迅速與決絕,甚至能放棄掉所有,包括那個在內心深處念了八年的丫頭,八年前是這樣,八年後也是這樣。
高塔上,雨還在無聲無息地下著,風卻突然變得獰戾與急躁起來,狂風毫不留情地穿進來,卷起了地上最後一片碎帕。
他手指驀然探出,扣住了飄向外面的碎帕,柔軟的碎片上繡著一個「塵」字,如同無形的尖刀刺痛著他的眼。
「丫頭,丫頭……」他緊緊握住了碎帕,幾乎要將它捏碎,隨著嘴里不住的呢喃,眼角下緩緩滑下兩道淚痕。
九天上空,雨不斷地傾瀉而下,無形無跡,卻仿佛空氣中看不見的屏障,阻隔了兩顆各自一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