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帝二十七年,秋,太尉之弟弒兄,太尉逝。因其幼佷梁向光之名遠播于紫州,遂立之為紫州州牧。」
——《錦書?列傳?紫州》
在這個故事里交織著的激烈的愛恨權欲,最後落在史冊里的,只是這樣寥寥幾句話,所有一切陰暗的、混亂的都被一筆輕輕松松地抹去。
半個月後,君瀾和楚天斂回到了錦都,皇帝龍顏大悅,封楚天斂為東錦第一將軍,然而對于君瀾,卻是既不封也不賞,只是讓她休假三天。眾人驚疑不定,只當是皇帝有意抑制君相的權柄……
楓樹下,亂紅凋落如雨,不知已是第幾次看著夕陽落下山去,倚靠在樹邊,卷了葉子在唇邊漫然吹著,白衣男子的臉上面無表情,眼里卻隨著身側一個女子的稟告有了隱秘的殺氣和冷酷的光芒。
今晚就是最後一天了,他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今晚就讓一切回歸原點。或許,過了今晚,所有一切隱秘的、不可告人的、陰暗的都將被一場大火燒得絲毫不見。
「大公子,以上是沾衣在一個多月里所得到的情報。」楓樹後,影影綽綽地立著一個粉衣女子,讓人看不清面容,沾衣恭敬地稟報著。
白衣男子還在輕輕吹著,吹出來的聲音古怪而單調,卻有濃濃的哀傷彌漫開來。
「大公子……」沾衣望著他,眼里也有了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情緒,欲言又止著,最終咬了咬牙,開口,「大公子,收手吧。」
楓樹下如落紅雨,君青雲放慢了曲調,仿佛絲毫沒有听見,自顧吹著。
沾衣手一絞衣袖,忽地跪倒在他的腳下,抓住了他的衣角,蒼白著臉懇求著︰「大公子,求求你收手吧,不要再仇恨下去了。義父是好人,君公子也是好人,他們並沒有錯啊!」
說著說著,眼淚便止不住流下來,手緊緊抓著他垂落的衣角,絲毫不肯放松,哽咽著,「一想到我自己也在害義父,我,我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啊!錯的人已經死了,大公子,再下去,你會瘋的,沾衣知道公子已經對她有感情了,你不要再逼自己了!」
君青雲的手忽然一震,眼神迅速冷了下去,將手中的葉子遠遠擲出,卻絲毫沒有情緒道︰「沾衣,起來吧,我不要你報恩,你就在這相府好好生活吧。」話一頓,眼里有了琢磨不透的笑意,「我不在,你好好照顧她。」
沾衣詫異,心里開始忐忑不安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公子,要回龍嘯堡了嗎?」
君青雲無聲無息地笑著,將她扶了起來,淡淡輕語︰「回房吧,她就要來了,過了今晚,一切都結束了。」
沾衣驚異地看著他,這個人有一雙好看的眼楮,閃若星辰,她就是被這樣一雙眼楮所吸引、迷戀。然而她從未看清過他眼里的任何影子,那里就像一口萬年枯井,無論風吹雨打,都是波瀾不興的。
為了報大公子的恩情,她接近君瀾身邊所在乎的人,和他一樣,十年里,他為仇恨所累,她為良心不安所累。事到如今,他和她是不是都成了罪惡不赦的人了?
千算萬算卻不能算到人心,大公子已經快把自己瘋了吧——和仇人的女兒朝夕相處了十年,已萌生出了他所痛恨的感情來,所以直到今晚他才結束一切麼?他,他要回龍嘯堡了麼?
沾衣唇角動,想說什麼,然而透過楓樹的細縫她看到了游廊里走來的人影,只是看了看他,便轉身迅速離開。
「大哥!」看到楓樹下的人,君瀾幾乎是哭著跑過來,縱身撲入了他的懷中,靠在他的胸前,失聲哭泣,「大哥,我把他害死了。」
從未見過她這般哭過,君青雲的手緩緩握緊,又緩緩放松,伸手拍了拍的她的背心︰「別哭。」如同安慰孩童時的她,他輕輕撫慰著,卻是遠望天空,眼楮澄澈得看不見底,「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哭泣中的人忽地抬起頭,月兌離他的懷抱,淚水交織,「如果我答應了他,他就不會死了。」
「小瀾……」懷中陡然落空,心中一陣空虛和失落,君青雲微微伸出了手,想將她抓住,然而在看到她淚水的一剎,又將手放下,只是沉默地听著她的哭訴。
「他這樣死了,那,那我怎麼辦?他怎麼那麼自私,叫我如何安心?」君瀾漸漸止住了淚水,仰頭望著天空,低低喃喃著,「這輩子……我是再也無法忘記他了。」說話時,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他在彌留之際那種失望、悲哀、釋然交錯的復雜神色,令她永生難忘。
那個叫梁向鴛的人和他一樣竟是這般決絕地讓她永遠記住自己麼?君青雲看著她痛苦的神色,眼里不知是快意還是苦痛。
「內心只有仇恨的你,將何以為繼啊……」不知為何,在內心激烈取舍的一剎那,心里忽然回響起師傅那句深遠的嘆息。
君青雲忽然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肩膀卻微微顫抖,硬生生壓住了內心某種瀕臨崩潰的情緒,現在除了仇恨,他有了其它的感情——師傅,我又該何以為繼啊……
「大哥,等過些日子,我們去大漠吧。」一直一直仰望著天空,君瀾忽然說道。
身子猛然一震,君青雲幾乎扶住了樹枝,忽地低頭,眼里復雜的神色激烈地變幻著,沉默著不說話,良久,卻淡淡地說道︰「小瀾這次回來,似乎變了。」
沉痛中的人猛地一怔,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一直一直望著碧空,眼神恍然卻遼遠。
是麼……連大哥都看得出來?經過那樣滅頂的遭遇,她已經無法和從前那般冷靜淡漠地對待。
君青雲轉臉看她,視線卻穿過女子的肩頭看向游廊的另一端,「他來了。」也不待君瀾答應,竟是急急轉身離去,拂起了半空中飄飄搖搖的葉子。
游廊深處,龍錦騰一身錦衣不疾不徐地走來,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笑容。
紅楓下,女子轉過身,淚水猶痕,他一驚,伸手輕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低語︰「怎麼哭了?為了他麼?」
君瀾靜默不語,抬手拂開了臉上的手。龍錦騰手微微一顫,忽然深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眼色深沉︰「為了那個死去的人?」
君瀾不說話,抬起目光,秋日錦都的天空異常澄澈,一碧如洗,眼色卻恍惚起來,聲音低低的︰「為什麼那麼做?為了一己私欲?」
龍錦騰臉色驀然一變,她,她知道了?知道了!
只听得她驀然冷笑出聲,眼神卻澄澈,「明知道恩師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殺了他便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去紫州了吧?紫州內亂也是你主使的麼?到了那里,利用梁華來對付我,然後再來個謀權篡位之罪治我麼?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殺害對我有養育之恩的恩師?」
「可惜啊……可惜啊,龍錦騰,你還是晚了一步啊。你以為我真的只是去紫州平定內亂麼?去紫州之前,我早已想好了魚死網破!」君瀾忽然發出了莫名的輕笑,卻一直望著天空,仿佛在掩飾著什麼,「也可惜,那個梁華不成器,弒兄之後良心發現,半途而廢。」
那奇怪的笑,讓龍錦騰的心里一寒,握著她的手忽地緊了些,最終頹然松開,臉上漠然。如今的自己再也無法要求她什麼了,只要她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那便是最大的欣慰,想著,虛無的心里忽然有了劇烈的刺痛,一分一分地蔓延開來。
「丫頭,你會留在這里吧?」似是想確認般,龍錦騰緊緊注視她,問了一句。
「呵,皇上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錦都怎麼會是我彩璧塵的容身之所?恩師之後,就是我了吧?」仍然遠望著天空,君瀾神色虛無,任他緊握著,仿佛移動半分便會崩潰般,「皇上怎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呢?」
心中的苦痛無休無止地蔓延開來,龍錦騰視線凝滯在她的身上︰「以前你是那麼依賴我,信任我,整日粘著我不放。你還記得我曾經講過嗎,我一生中只有兩件險惡之事沒有遇到過,一是氣死東錦那個老皇帝,二是愛上女人——」
「不要講了,不要講了!」再也掩飾不住,君瀾奮力掙月兌了他的箝制,一直望著天空的眼里驀然劃下了決堤般的淚水,那一剎那排山倒海的強烈情緒完全支配了女子的頭腦,她無法控制地痛哭起來,「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不再是玉面哥哥,我也不再是你的丫頭了,你變了,你變了……變得讓我害怕,以前的玉面哥哥是那麼溫暖……」
「為什麼凶手是你?為什麼……」女子低低痛哭,掩面,「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丫頭……丫頭!」听著那樣的話,錐心刺骨的痛讓他忍不住叫了起來,上前抱緊了她,「我不知道你就是丫頭,我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不會放手,絕不會放手。」
君瀾身子一震,心里漸漸起了懼意,掙扎了幾下,卻听到了耳邊低低的嗚咽︰「母妃離開我了,父皇要殺我,我也一直找不到你,我好孤單,真的好孤單。那段陰暗絕望的日子,我多麼希望你在我身邊,叫著‘玉面哥哥’,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你。我終于擺月兌了父皇的控制,卻發現自己竟是北夜國的皇子,原來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