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北夜川州的深冬,由于東錦都城位偏南方,清晨的錦都,冷如冰的空氣里依然只是極細的流霜飛舞而下,掛在市街兩側的青瓦白牆上,如鋪晶瑩的珠粒子。
一個多月的奔波,又回到了這個殺機四伏的都城,君瀾有一種說不出的窒息。
那窒息,是來自內心被壓迫著的重量,讓她時時刻刻提防著身邊每一個人。在這些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下,暗藏著潛流暗涌、暴風驟雨。如今她的手里已經沒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與這座鐵一般的都城相比,她的生命如同螻蟻。
錦都,給了她一種壓迫力,她早已厭倦,在習慣那些權欲、背叛、陰謀之後,她就已然厭倦。這一刻,她極度想念那座小樓,只有她和月將影的那座小樓,只有那里,她才感覺到一種久遠的歸屬感。
馬車穿過東西市街,在一家酒樓停下。
「君姑娘,已經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見馬車外公孫求孤的詢問。君瀾放下了垂簾,稍稍移動了身子。
「多謝公孫先生關心。」她微微笑了笑,輕聲回答。
車簾被揭起,騎馬隨行的青衣男子探進頭來,伸過手來︰「地上有霜,路滑,在下扶你下來。」
「多謝先生,還是我自己來吧。」君瀾含笑,繞過他徑自下了馬車。公孫求孤不以為意,站在酒樓前,依然只是微笑,「皇上讓姑娘先行住在這里。」
君瀾應聲仰頭望去,「歸塵樓」三個字龍飛鳳舞地鐫刻在金匾上。那一瞬間仿佛有一把利劍穿透心肺,將她狠狠釘死在原地。
她曾經無數次來到這個酒樓,痴痴地等待著那人地出現,朝起朝落,他從未出現過,直到最後一次來這里,她終于放棄。
如今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再一次站在這里,心境與往日完全不同,卻讓她有了一種莫名的寒栗,一種冷到心骨的寒栗!他讓她住在這里到底是何意?
「君姑娘日後就住在歸塵樓里。」許久,驚疑不定的女子才听到身後傳來問話,「姑娘是否先進去休息?」公孫求孤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看著臉色蒼白的女子,抬手向內。
歸塵樓是錦都的名樓,臨著都城最大的東坡湖,風景如畫,平日里吸引了無數的游人來此登臨,尤其是江湖人士,然而今日歸塵樓卻空無一人,甚至小二也不過寥寥。
「今日歸塵樓打烊。」公孫求孤替她分解,將她帶到了後院。只是一扇門的距離,外面寒氣浮動,天色灰白,而這里卻是一片碧綠的蔥郁。君瀾雖然有些驚訝,但也只是一瞬。
「君姑娘的房間在最東邊的閣樓,在下不方便帶你過去。」公孫求孤伸手指了指東邊方向,便揖手退了出去。
一門之後,草木伏地,碧綠如海,銀鈴清脆,長滿白色花朵的大樹整齊地植于院落的東西南北四個門喉。然而即便這里依然蔥郁如春,仍掩蓋不住紅牆綠瓦上鋪滿的飛霜。
寒風襲面,如同刀割。君瀾忍不住哆嗦了幾下,雙手抱了抱臂,拉緊了雪狐裘。
「姐姐!」正想沿著小徑走,忽然听到前面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君瀾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俊美的小少年從開滿白色花朵的大樹下跑過來,宛如星辰般的眸子里不自禁地泛出歡喜,一聲歡呼,「真的是姐姐!」
「姐姐?你……」君瀾驚訝,看著這個裝束華貴的少年,知道不是什麼僕婢,笑道,「小弟弟,你認錯人了。」
「姐姐不記得了麼?我就是那日在客棧被你和一個很好看的大哥哥救下來的那個人啊。」他揚起頭來,看著這個明月般皎潔的女子,小少年的眼里有近乎熱切和崇拜得光芒,「我叫修竹!」
「啊,原來是你啊。」君瀾笑了起來,伸手模了模他的頭頂。少年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微微低下了頭。
「看來,他待你不錯。」上下打量了少年,她解上的雪狐裘披在了少年的身上,「好像長高了不少,和我一般高了,只是身子單薄了。」
少年有些不習慣地模了模雪狐裘,鼓足勇氣依進拉住了女子的手,仰起頭來,眼楮里閃著歡欣而羞澀的光,「姐姐,我喜歡你。」
素衣女子驚訝地看著他,忍不住掩嘴笑出聲來,那一瞬間,她想到了小時候的子游,也像他一樣,羞澀而孤獨地對她說,我喜歡你。
然而少年卻忽然低下了頭去,低低說著︰「不過大哥哥也很喜歡姐姐啊,姐姐也喜歡大哥哥嗎?」
「大哥哥?」女子並沒有听到少年的問話,驚問,「是誰?」
少年抬頭,有些高興起來,伸手指向遠處開滿白花的大樹,「大哥哥今天也來了,是來見姐姐的。」
君瀾抬眼望過去,一襲錦衣靠著一棵開滿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樹,長久地凝望著這邊,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長的時間。滿樹得白花被風吹得紛紛飄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遮掩了男子的臉龐,看不清面容。
但是君瀾知道那是誰。
那人從花樹下走過來,臉上有溫溫涼涼的笑意,眼神卻是悒郁的。自他們相認以來,他看著她一直是那樣的眼光。
——他們都明白,這是兩人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修竹,你先回房。」龍錦騰沒有看少年,眼楮依然久久注視著素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