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逶迤而行,至申牌時分,又行出二十余里。
前方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溪在清亮亮地流淌著,小溪附近十幾個挖著野菜的百姓,早在看到羅剛這伙人時便遠遠地逃開了。
這樣的情景一路上時常發生,干旱的大地上,遍處荒田,百姓食不果月復,一貧如洗卻依然畏兵如虎。
羅剛駐馬溪頭,望著遠處隱約的村落,還有那些倉皇而走的百姓,心頭再次浮現出一陣悲涼。
「羅協總,溪水真清啊!」
興縣協守鄭圖拍馬趕了上來,不合時宜地來了一句。
羅剛掃了一眼那張令人生厭的臉,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大聲下令,「歇軍造飯。」
軍中立時響起一陣歡呼聲,不只那些官軍疲乏勞累,羅剛的那幫兄弟也同樣如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羅剛卻只能選擇遠離興縣的地方歇息。
一聲號令之後,眾兄弟立刻停好車輛,各司其職。
羅剛特意讓人殺了兩頭豬,這道命令剛一下達,立刻又惹來一片歡呼聲。
鄭圖率領的二百多官軍雖然也很興奮,卻沒有過來幫忙,他們在溪水邊喝完水,洗了臉,就開始坐在草地上看著別人放牛放馬、埋灶拾柴,一副大爺的做派。
鄭圖在羅剛那踫了個軟釘子後,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那邊。
兩伙人馬稍微隔開了一段距離,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一窩的。
羅剛翻身下馬,帶著李全虎來到溪邊,趁著洗臉的時候,他對虎子輕聲吩咐了幾句。
回去之後,李全虎貌似不經意地四處游蕩,把羅剛的號令悄悄傳達了下去。
待陣陣肉香從鍋里傳出來時,羅剛將兩伙人集中到了一處。
「各位兄弟,此次出兵,游擊張將軍極為看重,他老人家特意囑咐本將莫要慢待了各位兄弟。今天飯菜不限量,大伙管夠吃,至于酒嘛,行軍之時不可飲酒,等打了勝仗,本將同諸位兄弟一醉方休。」
羅剛的話立即使人群沸騰起來。
止住眾人的呼喊聲,羅剛繼續說道,「另外,張將軍念著諸位兄弟都不容易,特意令本將給兄弟們發些銀錢,數目是每人一兩,現銀發放。」
這一次的歡呼聲比前幾次更為響亮,這幫官兵已經幾個月沒見到過餉銀,各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雖說現在米價很貴,興縣城內一石白米需銀六兩,但用這一兩銀子買些粗糧,湊合著野菜也能度過一段時日,因而各人心中都說不出的激動。
羅剛這邊的兄弟接到把總的吩咐,也都表現興奮的樣子,其情形竟不輸于官軍一方。
羅剛說到做到,隨著他的吩咐,馮林帶著幾個人,拿來五包銀子,立刻分發。
軍中只有一桿秤,五伙同時發放根本不夠用,索性馮林等人只憑著眼量看,大體每人都分到了三五塊散碎銀兩,數量只多不少。
時間不長,銀兩分發完畢,就連那些正在忙碌的兄弟也有人給送去。
眾人得了銀兩也不散去,一直在旁邊圍觀著,臉上都如春花新開一般。唯有鄭圖和他的四名家丁有些不快,他們拿到的和其他人一樣多,也是碎銀一兩。
那四名家丁也就罷了,鄭圖可是一城的副守備,平時其餉銀數量豈可與一般兵士同日而語。
這次拿到的銀子看似公平,實際上他卻知道羅剛根本沒把他當成一盤菜,這讓他很是難堪,少得了銀子事小,臉面卻是丟到家了。
因而,鄭圖用手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幾塊碎銀,哼了一聲,帶著家丁離開人群。看向羅剛的眼神仿佛要冒出火來。
「老爺,據小的觀察,給發的銀子個頂個都超些量,總數準保兜不住,那個姓郭的也不要簽字畫押,估模著他是想自己造個假冊,這一次他可發了。」
一名滿臉麻子的家丁緊跟在鄭圖身後嘀咕著。
鄭圖回頭看了一眼熱鬧的人群,道,「這可是趟肥差啊,看來姓郭的很得張將軍器重啊!」
那家丁一撇嘴,「頂個屁用,狗眼長到腳後跟上,他還能一直得勢?今天這麼對待老爺,有朝一日落在老爺手里,讓他跪在老爺褲襠下喝點黃酒。」
鄭圖笑了起來,「你小子有長進啊,話糙理不糙,看得挺遠。不過,真要到了那一天,喝黃酒就不必了,至少也要讓他流流紅。」
正說著話,另一名家丁驚叫起來,「老爺,您看」
鄭圖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那名路上一直跟在羅剛身邊的小軍,正拿著一個布口袋四處走動,每到一個軍士面前時,對方都會往口袋里扔些東西。
鄭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扔進口袋里的東西一定是剛發下去的銀子。
「媽的,老爺常用的招術,姓郭的居然也會?」
先前說話的那名家丁憤憤地說道。
鄭圖踢了他一腳,罵道,「不放屁能憋死你啊。」
「口誤,口誤純粹是口誤」家丁急忙點頭哈腰地陪著笑臉,「小的該死,老爺且莫動怒。老爺您看,那姓郭的指不定貪墨了多少,居然又從那些當兵的身上搜刮,黑啊,真黑,比老爺還黑。」
鄭圖一腳揣在他的肚子上,喝道,「**說什麼呢?再滿嘴胡說,給你收拾收拾送到宮里去。」
鄭圖並未用全力,那家丁體格也算壯實,挨了一腳反而滿臉諂笑,「老爺,小的這是貶那姓郭的,就是話沒說明白。現在他們收自己人的,估模著過一會兒就收咱們的人了。小的請纓,替老爺把事給辦了,不然下手晚了,湯都剩不下。看看,看看,咱們的人跑過來了,他們也怕給收走了!」
听完家丁一番話,鄭圖沉吟不語,他本想避開羅剛再把銀子從軍士手中索回一些,沒想到羅剛居然發完立刻就動手,毫不避諱,果然比他還黑。
他望著在遠處悠然望天的羅剛,心中暗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再不下手,恐怕就來不及了。他收他的,我收我的,身上都不干淨,誰也別想咬誰。
主意拿定,他對那家丁下令道,「你們四個都去,拿一半就行,給弟兄們留點。」
四名家丁得令,立刻動手去辦。
那些官軍手里的銀子還沒捂熱乎,突然看到鄭協守的四大金剛氣勢洶洶地過來索要銀兩,都不禁暗暗惱怒。
這個時代,百姓苦,當兵的也苦。在百姓面前,當兵是爺,可是在上官面前,當兵的就是三孫子。
明末與明初的軍制發生了極大的改變,明初實行的是衛所制,當兵的都是由軍戶世襲。到了這時候,衛所制基本廢弛,除了九邊重鎮依然存在衛兵,其余各地大多是募兵。
朝廷拿餉銀,老百姓去當兵,為了每月不到二兩的餉銀,當兵的就得把命豁出去,而且還經常拿不到銀子。
但凡有一點出路的,都不會穿上那身紅皮。
羅剛給他們發的一兩銀子,相當于半月的餉銀。以前在外搶掠時,鄭圖勒索些也就罷了,如今連這點賣命銀子居然也不放過?
眾官軍雖然心中惱怒,卻敢怒而不敢言,平時欺負百姓時的囂張勁蕩然無存。他們都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更何況,對于一縣的副守備來說,他們連屁都不是。
很快,一多半官軍迫不得已把銀子交給了鄭圖的家丁。
當四名家丁收到一名叫周三水的軍士時,周三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求道,「幾位爺,小的老母病重,本指望這點銀錢抓點草藥診治診治,這實在是救命銀子,請幾位爺高抬貴手,等以後小的有了銀子,一定補上,您幾位爺就開開恩吧!」
「哎呀,小子狗膽不小啊,竟敢拿老爺的錢給你老娘診病,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那位挨了鄭圖一腳的家叮撇了撇嘴,威嚇道。
周三水急忙從懷里掏出一小塊銀子遞了上去,「幾位爺,這塊銀子至少有二錢,不足的,還請寬限一些時日。」
「去你媽的!」那家丁一腳踢在周三水的臉上,「我看你真是找死!」
周三水猝不及防,一張臉被結結實實踢中,立是慘叫一聲仰面摔倒,口鼻中鮮血瞬間涌出。
羅剛一直背身而立,貌似悠閑地望著前方的風景,實際上,他始終關注著官軍那邊的動靜。
四名家丁索要銀子的聲音,他听到了。
周三水的哀求他也听到了。
當慘叫聲響起,他感覺時機已經成熟,當即轉過身形,帶著二十多名兄弟走了過去。
「怎麼回事?難道你等不知道軍中嚴禁毆斗嗎?」
周三水掙扎著爬起來,抹了抹口鼻,卻沒敢分辯。
那家丁鼻孔望天,抱著膀也不答理羅剛。
羅剛冷笑兩聲,喝道,「來人,將毆斗者重責一百杖!」
話聲剛落,立刻過來五六個兄弟將周三水和那名家丁按倒在地,羅剛雖然沒有直接看到後面的情形,可手下那幫兄弟卻將方才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軍中卻有嚴禁毆斗之律,犯者杖二十。羅剛一上來就要各杖一百,要是打實了,恐怕不足一百之數,二人都得被活活打死。
周三水方才遭了一腳,如今又面臨百杖之刑,其心中憤怒無比,再沒了先前的軟弱,歇斯底里地喊道,「郭大人,小人冤枉,是孔大麻子硬要索取小的銀子,那可是大人發給的啊!小的給的少了,孔大麻子不容分說就動手,小的實在冤枉啊!」
羅剛喝道,「胡說,孔大麻子怎麼不朝別人索要,偏偏朝你要?」
周三水心中一沉,他知道自古官官相護,方才那動靜,要說這位郭大人听不到,打死他也不相信。
但事已至此,他索性豁出去了,「大人,被索走銀子的兄弟多了,只不過我挨了打而已。」
羅剛轉向那幫官軍,問道,「他方才所說可是真的,沒被索到銀子的兄弟請舉手。」
立刻最右邊的幾十人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羅剛差點被氣樂了,這幫人還真誠實。
不過他卻依然板著臉問那些舉手的人,「孔大麻子為什麼沒朝你們要銀子?」
「還沒輪到我們,三水兄弟就被踹倒了!」其中一名軍士月兌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