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把守關口的兄弟來到聚義廳,將興縣守備馬駿來訪的消息稟告給羅剛時,羅剛正在會見那些召集來的鐵匠。
听到來人稟報完,羅剛只雲淡風清的揮了揮手,「去告訴馬駿,今天我身染重疾,不見客。」
那名兄弟伸了伸舌頭,心中大呼痛快,跟著大當家的就是硬氣,那馬駿牛不?牛,的確很牛,但得分跟誰。他是一城的守備不假,可是他要見把總得親自來,還得對他們這幫守關的小蝦米客客氣氣的。
可是,咱把總大人心情不好,守備大人怎麼了?說不見就不見。
那名兄弟歡快地應了一聲,轉身要走。
羅剛在後面補充了一句,「回去告訴陳寬,要是今天把守關口的兄弟們發了財就回來說一聲,否則別拿馬駿的事兒來煩我了!」
「是」
那名兄弟的聲音充滿了歡喜,把總大人說話一向很靈,他說今天可能發財,也許真有那個可能。
他小跑著離開了聚義廳,留下一幫鐵匠在那兒楞眉楞眼的。
方才這些人都听得明白,守備大人來找這位把總,眼前這位年輕的把總居然一句話就給人家吃了一個閉門羹。
這些鐵匠雖然都是窮苦人,卻也見過一些世面,守備和把總,兩個官階的品秩孰大孰小,他們自然心中清楚。
此情此景大異常理,他們不由得都多看了羅剛幾眼,心中暗自揣測。
在坐的鐵匠共有十三人,羅剛讓返鄉的兄弟請這些人來時,並未言明他們的身份。
按照羅剛的吩咐,各兄弟找上鐵匠的家門時,只說有人需要做活,如果願意干的話,可得五兩銀子安排家眷生計。如願意出來做工,自離家之日開始計,每月保底薪酬二兩,根據手藝和出活量另有打賞。
鐵匠屬于匠戶。
在明朝,普通平民主要分為軍戶、民戶、灶戶、匠戶等戶籍,此外還有樂戶和賤民,這兩種籍民社會地位更為低下。各戶籍都屬世襲,父死子繼,役皆永充。大明子民各按所屬戶籍,從事相應趁作,不得逾越。
若想變更戶籍,除非朝廷相應主管的各部核準,比如軍戶改籍需經過兵部,民戶需經戶部,而匠戶則是工部說了算。
普通平民可能一輩子連這樣的衙門朝哪個方向開門都不知道,更別提去更改戶籍,因而他們的身份世代相傳難以變更,更不可能改行。
也就是說,匠戶並沒有耕地,他們只能憑手藝吃飯。然而朝廷除了免除部分雜役外,卻同農戶一樣需要服正役、繳稅糧。
以前的匠戶可按朝廷律令到工部所屬各局、院服役,支些鹽米,勉強糊口。後來流寇作亂,服役之地多有廢棄,這些鐵匠只能自己謀生。
如今天下大亂,百姓流離,那些鐵匠大多無工可做,生活困頓不堪,典賣兒女者不乏其人。
因而,羅剛開出的薪酬條件相比之下可謂是相當優厚,白花花的銀子給到手里,如假包換,自身還是一個窮鐵匠,既劫不了財,也劫不了色,不過是干活而已,所以沒有一個鐵匠能拒絕得了這個優厚的條件。
羅剛把他們召集過來,主要是想打造火器、盔甲一類的軍用器械。
他自己很清楚,現在能佔據石樓山和石猴山而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完全是憑借著數次與馬駿周旋,把他強行綁架上了自己的這座戰車上。
眼下,兩座山頭看似平靜,但這種平靜只是表面的,甚至是暫時的。說不定哪一天,這種平靜就會被打破,緊接而來的就可能是狂風暴雨。
所以他要在狂風暴雨來臨之前做好充分的準備。
其一,他要盡可能地把自己隱在幕後,隱藏得愈久愈好。其二,要抓緊一切時間,壯大自己的勢力,以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
這些天他的一切所作所為,無非就是為了這兩件事。
孔子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而在現有條件下,若想盡快增強自身勢力,優化軍中的火器,無疑是一條捷徑。
這個時代的火器還非常落後,弊端很多,羅剛非常不滿意。他想憑借自身掌握的軍工知識,最大程度地利用這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技藝水平,造出相對比較先進的火器來。
具體造什麼,他心中已經想了個大概,只是他需要與這些鐵匠溝通,詳細了解之後,才能最後得出定論。
那名兄弟進來稟報時,他也只是先和這些鐵匠聊了聊家常,了解一下他們的家庭和生活情況,也對自己所提的薪酬做了保證。
此時見十三名鐵匠不住地偷瞄著自己,不禁微笑道,「諸位,方才本將所說,定不失言。不過,能得多少打賞,得看你們的手藝,在座的有誰接觸過火器?」
話音剛落,立刻有七人站了起來。
十三人中竟有七人接觸過火器,這個比例讓羅剛深感意外。
但話又說回來了,接觸的概念很寬泛,看過也算接觸,模過也算接觸,打造過火器也算接觸,其程度自然是天壤之別。
他怕這些鐵匠誤解了他的意思,立刻解釋道,「我所說的接觸,是指參與打造過火器,或者看過火器的打造過程。」
果然,有兩人聞言,面露愧色,坐了下去。
羅剛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就是如今這個比例依然很高。他點了點頭,對依然站著的五人說道,「好,不知道幾位是打制過,還是看見過?」
五人依次回答,竟然都是親自打造過的。
羅剛興奮地站了起來,「很好,那你們說說,都打造過什麼樣的火器。」
一個三十多的鐵匠率先說道,「回稟把總大人,小的是住坐匠,以前每月都要到兵仗局服役十天。那些官爺可不象把總大人這麼和氣,他們把小的們當長脖子使,做完這樣做那樣,基本上各種火銃都打造過。」
他的話引起一片笑聲,當時管毛驢也叫長脖子,他的這個比法讓眾人忍俊不禁。
羅剛融合了兩個人的記憶,自然知道這個,他微笑點了點頭,看來情況比想象中要樂觀得多。
眾鐵匠一個接一個地自我介紹,這五名鐵匠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大的則有五十余歲,都是干了許多年的鐵匠活。他們都在兵仗局服過衙役,與先前那名鐵匠一樣,什麼活都被安排過。因而,各種火銃都有涉獵,有的也造過噴筒式和雷式火器,只不過拿手的都只有幾樣而已。
甚至有的鐵匠曾是當時制造火器的主要力量,還當過工頭。
每個人介紹的時候,羅剛都認真地听著。同他一起听著的,還有年齡最大的那名鐵匠,他只是一直在听,卻未和別人搶著發言。
等那四人都說完了,他用手捋了捋頜下的花白胡須道,「這麼說,小老兒當鐵匠的時間最長,造火器的年頭也最多。把總大人,不是小老兒夸口,他們會的我都會,他們不會的小老兒也會。」
「哦?那就請老丈說說有哪些是別人不會的。」羅剛聞言來了興趣。
「小老兒名叫裘鐵錘,若是早些年,鐵匠一行知道這名的恐怕不在少數。小老兒還是十多歲的時候便隨同家父進入兵仗局服役,那時象我這樣的還被稱為幼匠。後來家父故去,小老兒也就頂籍服了正役,趕巧的是,因為手藝還算過得去,一直都留在了兵仗局。後來小老兒的名聲漸漸大了,被孫司務挑去,到遼東寧遠從役,從那時開始,小老兒便開始學會了鑄炮,只可嘆,孫司務,他」
說到這里,裘鐵錘有些哽咽地停了下來,眼圈有些發紅.
「孫司務?」羅剛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裘鐵錘從追思中緩過勁來,忙擦了擦眼角道,「把總大人莫怪,小老兒突然想了故人舊事,一時沒忍住,實在是失態啊!」
「無妨」羅剛道,「老丈無須再用謙稱,你先說說那個孫司務的事兒。」
裘鐵錘嘆了口氣道,「說起孫司務,把總大人定是知曉的。司務大人便是孫初陽,小老兒非是不敬,直呼其名便是孫元化。」
羅剛點了點頭,果然被他猜著了。
只听裘鐵錘繼續道,「那時還是天啟二年,孫大人的官職是兵部司務,我等一干鐵匠都是叫他孫司務的。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孫司務竟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心痛啊。當時的兵部孫尚書經略遼東,將孫司務提調過去。過了兩年,那個斷子絕孫的魏忠賢竟找個由頭把孫大人罷了官。直到魏忠賢死了,司務大人才又復出。四年前,孫司務當上了登萊巡撫,輾轉找到了我們這些舊人,去他那里鑄炮。孫司務當了那麼大的官,還能記得我們這些窮鐵匠,唉,真是個好官啊!當時還有一群佛郎機人,他們都是鑄炮的行家里手,拿的餉銀是我等的幾十翻啊。小老兒見這門手藝吃香,就盡心地跟著學,總算把他們的那點玩意都給學到手了。誰知後來竟發生了那樣的事兒,小老兒空學了一身手藝,反而只能回鄉給人家打個鋤頭、鏟子的勉強度日」
說到此處,老人眼圈又有些發紅。
羅剛在一旁默然不語,大明一朝非是沒有能臣、忠臣、干臣,可是他們卻不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不但孫元化如此,就連裘鐵錘提到的經略遼東的兵部尚書孫承宗也同樣如此。這二人都是羅剛非常崇敬的人,兩者都曾血戰沙場,卻幾經起落,懷報國之心,具興邦之才,奈何天不予人,徒增嘆息。
沉默了片刻,羅剛才對裘鐵錘說道,「孫大人在天之靈定然不願看到老丈如此悲傷,也不願老丈空懷一身技藝無處施展,既然在這里有了用武之地,你老人家可不要墜了當年的威名啊!」
「是啊,裘老哥,當年只听說過你的大名,卻無緣得遇。若不是昨日閑談時才知道老哥就是一身絕藝的裘鐵錘,俺老李還以為你是來混飯吃的呢!來打鐵這年齡是大了點,可是人老是寶啊,老哥可不能把那套把式帶到黃土里啊!」
說話這人名叫李福,他只比裘鐵錘小上三兩歲,此時見羅剛說話和藹,也就過來插上了一嘴。
裘鐵錘再次擦了擦眼角,輕輕點頭,方才他說到孫元化的時候,看到了羅剛的表情。
仿佛他看到了羅剛的心里,讀到了他對孫司務的緬懷。
那種表情讓他感到安慰,連帶著也讓他對羅剛無形中親近了幾分。
猶豫了一下,他對羅剛說道,「不知道把總大人還需要鐵匠不?當年與我的那幫鐵匠兄弟分別時,都互相留下了住址。如大人需要,小老兒可以給他們寫封信,把總大人遣人送去,只是時隔幾年,不知道他們還住不住在那兒!」
從上路時,裘鐵錘便有過這個念頭,謀了這份肥差,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老弟兄。
只是他沒有親眼看到情形如何,心里到底沒有把握,自然不能輕易把人召來。自到了山上,他發現這里與別處的官軍大大不同,沒有打罵軍士的事情,沒有克扣伙食的事兒,百姓與官軍雜居在一起卻和睦相處,就連他們這幫鐵匠連活都沒一手,人家就管吃管喝供著,更主要的是,吃多少都由著自己,只要不怕撐死就行。
今日又與羅把總一番交談,那種油然而生的親近感讓他徹底拋去了先前的顧慮。
听到這個消息,羅剛心中大為歡喜,他卻沒忙著應允,而是反問道,「老丈也曾讀過書?」
「是啊,小老兒跟著孫司務之時,孫大人曾派教諭教過,不但是我,我那些鐵匠兄弟也都是識字的。」
「老丈可曾讀過《武備志》?」
「讀是讀過,不過小老兒只著重看了其中有關火器的部分,倒是孫司務所編的《西法神機》和司務大人的老師徐尚書所編的《火攻要略》都曾深讀過。這也是孫司務對我等的栽培,否則等閑人怎麼能看到這樣的書啊!」
「好好」
羅剛連說了兩個好字,心里更為托底了,沒想到就這麼胡亂出去找一通,還真找回寶來了。
說實話,這幾部書中,羅剛最熟悉的就是《武備志》,其余兩部只是听說過,卻從來沒讀過。
有這樣精通火器的鐵匠,無疑是他的一大助力。
按捺著心頭的激動,他對裘鐵錘說道,「老丈,如此就有勞了。那五兩銀子的安家之資,我會派人同書信一起送去。其余的酬勞都與你等相同,老丈盡管放心就是。」
「多謝把總大人成全。」
裘鐵錘拱手道,能為那幫老兄弟謀點生計,的確讓他對羅剛心存感激。
羅剛客氣了幾句,隨後詢問了一番這些鐵匠所攜帶的工具情況和打造火器的一些細節。
以羅剛對火器的了解,能看出來裘鐵錘五人對火器的打造的確是非常在行,這就省了自己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些沒打造過火器的鐵匠都在旁邊認真傾听,因為羅把總所說的打賞與技藝有關,他們自然心中憋著一股勁兒。
就在眾人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聚義廳門外突然傳來報門聲,「把總大人,小的有事求見。」
「進來吧!」
隨著羅剛的聲音,先前那名報信的兄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羅剛一抬眼皮,隨即也笑了,「說吧,是不是發財了?」